JimThompson专卖店无处不在——在商场,在机场,在商业街。JimThompson创立的泰丝品牌是泰国国宝级的产品,是精致和典雅的代名词,令游客们趋之若鹜。
“完美的转世。”她喃喃地感叹。
“也不一定,”Alex摇头,“后来他离奇地失踪了,在马来西亚的金马伦高原散步时忽然失踪了,尸体也一直没有被找到。”
也许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两位老CIA正在腐朽,苏昂想。不过,地球上有很多地方不适合腐朽,比如巴黎,或者京都,它们太精致了,太完美了。人在阴影中待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无法忍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那些毫无瑕疵的建筑和街景。然而在狂野的东方,在曼谷这样复杂混乱的城市里,你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地腐朽,就像落叶、泔水、榴梿壳和猪骨头。
更何况,泰国还给予了他们——不只是CIA们——肥沃的土壤,可以从一种人生中脱壳而出,去开创另一种人生。她看着身旁的Alex,他又何尝没有变成另一个人?月光和餐馆的黄色灯光泼洒在破旧的人行道上,他的脸在光晕与阴影中愈发神秘而英俊。她觉得他就像俄罗斯套娃,每次见面都剥开一层,但剥开一层还有一层。她无法不陷入这一切的浪漫中去,也无法不为这一全新的“转世”概念而着迷——不是将生命托付给另一个身体,而是让身体体验另一场生命。这个概念中最迷人的部分是他们主动重塑自我的能力。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我是谁?我属于何处?这种对归属的需求如何重新定义我是谁?而我又甘愿去冒什么样的风险?
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苏昂发觉自己正在大声唱歌——甲壳虫乐队的《黄色潜水艇》。这种事至少有三年没发生过了。她用大毛巾包裹住身体走出浴室,刚洗过热水澡的皮肤在空调的冷气中微微收缩,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惬意。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巴黎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气泡顿时填满了喉咙。她坐回沙发上,看着被关在窗外的疯狂都市,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来泰国以后最快乐的一个夜晚,快乐得远远超出她的意料。此前在清迈无所事事地走着、看着,去掉异国风情的背景,那种愉快就会显露出荒凉的底色。很大程度上,刚刚过去的十个小时弥补了她过去几年的空虚,不仅仅是从第一张验孕试纸开始。它弥补了她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像头母牛般日夜咀嚼法律文件,将年轻、自由和富有异国情调的生活抛在身后;它弥补了她每次麻醉醒来时那种可怕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一无所有;它弥补了她对自己越来越差的记忆力所怀有的挫败感——她疑心那是多次麻醉手术的后遗症;它弥补了她和平川之间那些辛辣而伤人的话——说的时候还偏要假装心平气和;它弥补了她独自来到异国就诊的孤独与彷徨,一个人在路边摊吃饭,在大街上闲逛,像个傻子似的看着满世界的幸福身影;它甚至弥补了十年前旧金山的那场离别——“迷失的人就迷失了,相遇的人会再相遇”。
来到一个新地方,就好像从此前的生活中脱逃出去,名字和过去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带着伪装的人——在高才生、乖乖女和专业人士的面具之下,在礼貌开朗、容易相处、生活健康、婚姻美满、前途光明的年轻女子的外表之下,还有另一个人,她孤独、叛逆、爱幻想、难以满足、渴望冒险,她尝试过香烟、酒精、药物和摇滚乐,她害怕越来越像亲情的婚姻和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她拥有那么一丁点可以令自我感觉良好却不足以谋生的才华。这个伪装之下的自我七零八落,脆弱模糊,但的确和那个穿着西装开会、跟同事一起团建、度假时与平川住五星级酒店喝鸡尾酒的自我毫无关系。
有时她很羡慕清迈客栈里的那个俄罗斯邻居。他永远只做两件事——在餐厅喝啤酒或是在房间看电视。他从不读书,连报纸杂志也不读。他从不觉得无聊。他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做他自己,做一个肤浅的俄罗斯酒鬼。
在帕辛寺与Alex重逢时,她以为那只是一桩巧遇,没别的了。就像十年前在加州一样,他们只不过在世界的远方擦肩而过。如今看来却仿佛命中注定。Alex从不认识那个伪装的苏昂,不只是因为她那具体而虚假的人生完全与他无关,还因为他有种奇异的敏感,可以看清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的本质。和他出游的时候,呼吸着曼谷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所有的身份都在一点一点消失——而失去是自由的开始。她感到生命突然被拓宽了,新的自我正在悄悄生长。她的内心深处萌生了变形的欲望,就像那些来到泰国的farang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