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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58)

作者:傅真

在中国城告别时,Alex约她第二天再见。他说他很乐意重操“旧业”做她的向导,带她看看一般游客路径之外的曼谷,比如运河,比如金山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她可以完全放松,因为他没有企图,从不追问,也很少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但也隐隐有些不安,仿佛正面对近在咫尺的美妙深渊。苏昂从小练就了一套自我压抑的机制,总能控制自己不再向前踏出一步。她本应婉拒并表示感谢,可鬼使神差地,她听见自己说,听起来很不错,但是希望不会打扰他的正常生活……

他摇了摇头,说他的工作性质令他得以比较自由地安排时间。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透出某种古怪的哀伤。他说像他这样的人,住在异国他乡,已经习惯了在别人不再交新朋友的年纪结交新朋友,难得见到故人,重逢弥足珍贵,他不知有多高兴能略尽地主之谊,好好把握这奇妙的缘分。

他乡遇故人的假象掩盖了他们其实还彼此陌生的事实。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艾伦说过的那番话——对Alex的评价,关于他的孤独与沉重。看着他的眼睛,她终于意识到孤独是无法伪仿的。虽然没有付诸言语,他的整个身体却无声地吐露出一股巨大的孤独气流,连靠近他身边的人都被卷入其中。与此同时,他的眼神好像穿过了她的眼底,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也一下子把她带进了他的心里。这种交流来得太突然了,即使她想抗拒也抗拒不了。她明白他们的命运再一次顺其自然地交织在一起了。她明白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从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里得到了他们共同需要的东西。

十九

SMB诊所坐落在狭长的朗双路上,往南走四百米便是苏昂租住的公寓,向北走七百米则是艾伦的住所。为了就诊方便,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住在同一区域,彼此之间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

她们约在诊所旁边的星巴克见面。一些日子不见,艾伦似乎在缅甸经受了猛烈的阳光“洗礼”,整个人被晒成金棕色,连头发和睫毛的颜色都变浅了。“我是一块行走的黄油。”她说着,摘下了太阳镜,露出依然苍白的眼周和鼻梁上被阳光晒出的分界线。她的笑依然是苏昂所见过最友好、最甜美的东西。

苏昂问起她的采访。艾伦说缅甸内外各界的观点都认为民盟肯定会成为第一大党,能够赢得联邦议会总议席的半数以上。她自己也坚信民盟会取得压倒性胜利——“没办法,他们的精神领袖太强大了。”她指的是缅甸人民的英雄偶像昂山素季。“不管她去哪里都万人空巷,简直像个神话……可是,”她用实事求是的口吻说,“这个国家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见过民主,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过集权统治之外的经验。他们支持民主,但同时也反对多元主义,支持政治等级制。我的感觉是缅甸人民的宽容度并不太高,他们对‘民主’的理解也可能有些误会……无论如何,改变需要时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

在所有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中,电力问题是艾伦最难以忍受的。“你知道吗?仰光的夜晚最亮的是星空。”艾伦举起双手,做了个表示不可思议的手势,“一个自然资源如此丰富的国家,却没有生产电力的能力!大家都对停电习以为常,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时候简直是地狱!我好像还生活在奥威尔的《缅甸岁月》里,过去一百年几乎没有改变……”

所以她很高兴可以回到泰国——文明、便利、舒适的泰国,不用靠蜡烛照明的泰国,有精彩夜生活的泰国,坐轻轨逛商场都需要随身带件小外套抵御冷气的泰国。尽管政局长期动荡,但曼谷早已成为东南亚的非官方首都。从芬兰的联合国官员到越南的IT专家,所有人都更喜欢住在这里。

艾伦也问起她的近况。可是与“缅甸大选”“昂山素季”这些字眼比起来,苏昂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不值一提。这几天她几乎都在Alex的带领下四处观光。他们去了他最喜欢的金山寺,它建在一座山上,三百级台阶像一条蛇缠绕着山体。更有趣的是去金山寺的旅程——他们乘坐的是运河上的watertaxi,一种能容纳上百人的狭长船只,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码头。坐这种船需要身手敏捷,Alex说她,上下船时踏错一步,或是错过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你就会落入运河水中——不一定会被淹死,但很可能会被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