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你普通话进步这么大,”苏昂调侃他,“完全是磨炼出来的吧?”
Alex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说他的客户倒也不都是中国人。“好啦,”他对她粲然一笑,“说说你自己吧——还在做律师?”
“现在做公司法务。”
他问她二者有何不同。她解释说公司法务是甲方思维、成本中心,律所律师是乙方思维收入中心,但本质上也差不多,都是干的牛的活儿。
他睁大眼睛:“牛?”
在伦敦工作时,她的同事们总是自嘲为“牛群”,因为他们不得不像牛一样反复地咀嚼那些冗长枯燥的法律文件,再把半消化的吐出来重新咀嚼。她给他讲述了一个加长版的简历,但讲到一半自己也已觉索然无味,声音不由得渐渐消沉。坐在清迈的咖啡店里给一别十年的故人讲合同审查和风险控制,既无聊又不合时宜,就像跑到月球背面去打高尔夫球。
“其实我还记得,”Alex低着头,不断用吸管搅拌咖啡里的冰块,“十年前你就说过不喜欢你的工作……”
“是吗?”
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很清楚。”
“可能是吧,”她木然地说,“很久以前了。”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其实早在法学院读书的第一年,甚至是第一堂课,她就隐隐感到自己做出了错误的人生选择。教LegalReasoning的老师发下一个case,建议40分钟内看完。她打开一看两眼一黑——足足68页!
大一的感觉是苦海无涯。排山倒海的阅读量,令人窒息的功课压力,伴随着人际交往的难题,令她感觉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却没有人可以拉她一把。第二年开始习惯悬崖上的生活,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但同时也确认自己缺乏成为出庭律师的才能,没法如曾经憧憬过的港剧律师那样,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伸张正义。她不敢承认自己对法律丧失了兴趣,因为英国学费昂贵,父母供她读书已相当吃力,这条路走到一半回不了头。她从悬崖上下来,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拥挤赛道,被前仆后继的人群裹挟着推向前方,浑浑噩噩又马不停蹄地写essay、做tutorial、申请vacscheme和trainingcontract……当她终于拿到一家“魔术圈”顶级律所的offer时,辛苦得到回报的欣慰、光明“钱途”所唤起的虚荣心与失去退路的怅惘混杂交织,令她不知该欢呼庆祝还是痛哭一场。
工作以后,她被埋进了山一样高的文件堆里,有时连续两个月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身为一家顶尖跨国律所的并购律师,她却觉得自己更像是流水线上的一名装配工,一丝不苟地干着不需要任何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活儿,并购交易的荣光与成就感统统与她无关——谈着几十亿英镑的交易,一转身就进了地铁,加班时甚至没法回家洗个澡,男同事直接把睡袋铺在办公室里……更何况——很多人都不知道——大部分的并购其实都是失败的。
渐渐地,她甚至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决定学法律,忘了为什么会“选择”做并购律师,忘了自己是否还有重新选择的自由。她穿着黑色西装和长大衣,每一天在同一时间走进地铁站里,然后在文件、咖啡和电脑屏幕之间机械地忙碌着,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三明治前纠结午餐的选择,在对周末和假期的盼望中茫然注视着日子的流逝。大家不都是如此吗?她对自己说,身边没有人真正喜欢这份工作,但也很少有人能下决心离开。
回国以后,为了所谓的“工作生活平衡”,她转做公司法务。工作的确没那么忙了,职业归属感却更少了。存钱买房变成了生活动力,梦想和天涯更加遥不可及。她渐渐放弃了心里残存的一点要亲手建造自己生活的想法,某种建筑计划已确然不可能了。
然后她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关。与之相比,这份乏味的工作倒像是个避风港,只有在变身老牛咀嚼文件的时候,她才能够暂时忘记那些伤痛。
Alex用目光试探着她的沉默,就像在试探湖水到底有多深。但她没法向他倾诉这一切。她没法忍受听见自己向别人解释她的遭遇,没法忍受来自他人的评论。她甚至没法说服自己她走到今天只因别无选择——许多事情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她愿意让其发生。
“你呢?”当觉得自己再也隐藏不住任何东西的时候,她反问他,“你喜欢现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