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啜着咖啡,点了点头。
“你喜欢做中介多过做设计?”
Alex思索片刻,“我喜欢在外面跑,跟人打交道,多过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
“但你不会觉得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学业吗?”苏昂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做设计不会比较有成就感吗?”
“成就感?”他用一种荒谬的语气重复这个词,然后笑了起来。室内设计哪有你想的那么有创造性,他说,尤其是做公寓家装的,都是几个风格一堆模板东拼西凑抄来抄去,本质上都是消费主义的符号堆砌。不管是北欧风极简风还是日式美式新中式或者artdeco,业主追求的都不是物件的实用性,而是一种展示性的景观,是那些符号所对应的自我身份感……
苏昂静静听着,看着他快速开合的嘴唇,感觉面前的故人又一点点变得陌生。她忍不住打断他,甚至来不及掩饰语气中的刻薄:“所以,卖房子感觉更有意义?更不消费主义?”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杯子里的某个点,神态平静如水。“有时候,是的,”他说,“我喜欢看到他们来泰国换种活法。”
就像你一样,苏昂在心里说。现在她觉得自己其实从未认识他。
“也不算浪费学业啦,”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有所保留的微笑,“至少我开的旅馆是自己设计的。”
作为旅游大国,泰国的旅馆简直比游客还多,但她没想到Alex也在其中分一杯羮。他的旅馆开在苏梅岛——泰国第三大岛、水清沙幼的度假天堂。紧邻海滩的小别墅,海景房间,天台餐厅。早晨有切好的新鲜芒果和无限量供应的黑咖啡。他并没说得那么具体,但苏昂几乎可以用想象力补足一切细节。客栈的日常事务都交给一位可靠的经理,遇上旺季或是经理休假的时候,Alex会从曼谷去苏梅岛帮忙打理一段时间。
苏昂想象着朝阳在安达曼海岸线上升起。一早醒来去海里游泳,在细软的白沙上留下脚印。回到旅馆餐厅吃新鲜水果和松饼当早饭。然后她会打开一本冗长的俄国小说,躺在海边的吊床上,懒洋洋地读着,享受美妙的现实与冷酷的故事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或许她会再去做个全身按摩,之后吃一顿新鲜海鲜烹制的午餐……
“我只去过普吉岛……”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为什么会选苏梅岛开旅馆呢?”
Alex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她……她喜欢苏梅岛。”
不知为什么,每次一提到他的前妻,他们的谈话内容就摇摇欲坠。那一定是段很不愉快的过往吧,苏昂暗自决定以后要谨慎选择话题。
Alex却开始问起她的婚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保险箱一样的人,她几乎脱口而出。他的整个人,甚至他的声音、他的背影都给人稳定踏实的感觉。苏昂想起她在那个伦敦华人聚会上见到的清瘦腼腆的男生,笑起来眉间有细小的纹路。聚会上的男生们大半是名校出身的金融行业精英,他们口沫横飞地大聊母校和工作,宛如竞技场上的角斗士,每个人都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看起来成功、机智、富有魅力;而他和她都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彼此,就像在人群中相互辨识出不合群的东西。忽然,他转过头来,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饿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昂只觉得四周的人群统统变成模糊的背景,他们的谈话变成毫无意义的嗡嗡声。四十分钟后他俩一起逃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去了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吃饭,那家餐馆如今已被转手。她只记得他们一直在聊天。他们谈论父母,谈论家乡,谈论工作,谈论朋友,谈论童年的经历和上过的学校。他们讲着新结识的朋友愿意讲给对方听的私人往事,同时怀抱着对于两人将来可能性的隐隐期待。他们一直聊到餐馆打烊,话语飘浮在深夜的大街上。他们从LeicesterSquare一直走到Waterloo地铁站,差一点就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
苏昂的职业要求她有强悍的记忆力,可是很奇怪,每当回首两人久远的过往,她那超强的记忆力就不再那么超强了。相识的情景依然历历如新,可每当回忆起那一晚之后的那些约会,所能记起的总是冰山一角。她只记得,他喜欢去公园散步,她喜欢逛美术馆,他们都很喜欢吃东西。她只记得那种眩晕的感觉,一天又一天的喜悦和期待,好像在温暖的粉色空气中漫游,确知自己正在恋爱。她只记得,对于当年那个被工作摧残得像蝼蚁般卑微的自己来说,只要一想到他,便已是某种令人感激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