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帕辛寺的苍松翠柏之间,苏昂竭力回忆着加州艳阳下那个年轻的苏昂。那时她刚加入伦敦的公司就被派到纽约总部培训,结束后有一周的假期,原本和朋友约好一道去西海岸游玩,谁知临时被放了鸽子。满心失望的她懒得自己研究行程,索性“自暴自弃”地加入一个当地华人旅行团,度过了“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假期。她是团里唯一的挂单客。
“还是独行侠啊?”Alex看着她,脸上是调侃的笑。
当年的Alex在加州某所大学念室内设计的研究生,暑假兼职做导游赚点外快。旅行团的行程平庸无奇,但他是个很棒的导游,热情、细心、笑容灿烂,旅行团里8岁到80岁的女性全都喜欢他——苏昂记得至少三位家有女儿的阿姨对他动过心思。那时他剃着平头,戴副黑框眼镜,讲一口半咸不淡的普通话,总是把“设计”说成“谢记”,“手机”说成“小鸡”,“鹌鹑蛋”说成“安全带”。他总是穿得干净利落,斜背一个红色的邮差包跑前跑后,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男生,完全看不出他来美国读硕士前已在国内工作过好几年。人群中总是一眼就能看见那抹跳动的红色,宛如一朵小小的火焰。
“嗯……”她犹豫着要不要向他提起艾伦,还有平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你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吗?”
他摇摇头,说一开始只觉得格外面熟,吃冰激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洛杉矶,雨天,迪士尼乐园。刹那间所有往事历历重现。那座城市几乎从不下雨,但偏偏让他们赶上了。穿着雨衣玩了几个游乐项目,一股巨大的疲倦感忽然如雨水将她淹没,令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苏昂找了个屋檐避雨,导游Alex走过来,递给她一支冰激凌。
他们一起看雨。他们谈天说地。他们交换秘密。时间温柔而亲密地流淌过去。因为团里只有她孤身一人,旅途伊始他便一直绅士地照顾她,她也对他有天然的好感,但那是特别亲密的三个小时。她相信他也感到了那种亲密。三个小时之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某种理解与默契达成了。奇妙的暧昧笼罩在迪士尼上空有如一张薄网。话语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感受着心脏的搏动。他们觉得这一切太快了,却又并不真的感到诧异,因为青春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时光不是那样计算的。
时光来过,时光走了,时光一去不回。他们始终没有捅破那张薄网,临别时也只交换了电子邮箱——隔着浩瀚的大西洋,很难对一段关系的前途保持乐观。又或许是因为她看过听过太多无疾而终的暧昧。当他们在旧金山拥抱道别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微笑着假装将来还会重逢。但她记得在那个时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不哭。她真想就那样在原地站一整夜,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短暂而珍贵的日子散落成一地残骸。
苏昂无法告诉别人自己失恋了,因为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结束。但她也不喜欢“艳遇”这个词——就好像旅途中的年轻人没有权利拥有任何严肃的感情似的,就好像你没有能力这样做似的。丁子和她先生就是在旅途中相识的。“没成的就是艳遇,成了的就是爱情?”她和丁子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也忒实际了吧?”
但她养成了在人群中寻找红色邮差包的怪癖。每次看到相像的包,她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直到背着那个包的人转过身来。到了后来,那个包几乎变成了某种生物——也许是一只野狗——随时准备着从街角蹿出来,在她的心尖咬上一口。
尽管如此,他们很有默契地从未试图联系对方,连电子邮件都没通过一封。甚至合影都不见了——就像一个诅咒,回去后不久她居然不小心删除了美国之行的全部照片。滚热的情绪放凉了,容颜在记忆中消退,人比时间更无情,十年后的他们甚至差一点认不出对方。
此刻她看着他的侧脸,已经能依稀找到一点他当年的影子,仿佛时光在暗处倒转。人生中恐怕注定有那么一段时期,她想,要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一些人,要受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伤。
“这些年还好吗?”
Alex话音刚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电视剧台词!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结了婚,回了国,算是还在做老本行吧。”苏昂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