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蓦然回过神来,“谁?”
“我在‘CanDoBar’采访到的一位女士,也是Empower的成员。”艾伦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她很自豪地告诉我,她靠这份工作的收入盖了四栋房子,供三个人读完了大学,她为家庭和村庄基建所做的贡献比任何政府、任何NGO都要多。”
苏昂试图去想象那位在性服务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自豪女士,但她发觉脑海中那幅画面的主角依然是艾伦——正在与酒吧女郎们愉快交谈、不时大笑的艾伦。
有些人就是很容易结交新朋友,不经意间就令对方卸下心防。就像她在等做宫腔镜时也能与苏昂搭讪一样,那是艾伦独有的天赋。来到清迈的这些天,她发现艾伦可以和任何人交朋友——旅店住客、餐厅服务生、塔佩门外卖猪脚饭的老板娘、夜市上卖唱的变性人……如果身边没有人类,苏昂估计她也可以和契迪龙寺古塔上的大象雕塑交朋友。艾伦有种天然让人亲近的真挚坦诚,当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就是整个世界最重要的人。她对待所有人都友好而耐心,她与世界的关系完全没有阶级区隔。她能够记得所有服务生和清洁工的名字,并尝试与他们聊天,而且真真切切地对一切都感兴趣——也许不是对所有的话题都感兴趣,但的确是对所有的人都感兴趣。
“Talktoastranger.”艾伦总是这样说。
可是谈何容易?别说与陌生人攀谈了,苏昂甚至做不到独自走进酒吧,自在地喝完一杯酒,而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
早餐快结束时,显然艾伦也感觉到了她的落寞,于是转换话题,建议她出门转转。
“你还没去过帕辛寺吧?清迈最大的寺庙,值得一去。”
苏昂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一起吗?”
“我得写稿,”艾伦带着点歉意说,“晚上一起吃饭?”
她把盘子推到一边,又安慰般补上一句: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乐趣。
对你来说自然如此,苏昂想。艾伦在哪里都能找到乐趣,任何平凡小事都能演变成空前盛况。
自从认识了平川,苏昂就再也没有独自出游的经历了。他们每年都作两次为期一到两周的长途旅行,但旅行方式与艾伦的截然不同。艾伦从不看攻略也不做规划,而总是直接出现在某个地方,然后随意走走看看,与人攀谈,等待着奇妙的机缘与她擦肩。有时候,她甚至故意迷路。
平川是艾伦的反面。他坚持以一种编程般的严谨来对待旅行,目的地早已被研究得滚瓜烂熟,日程被提前计划得滴水不漏——旅游书上说这里的日落是全城最美,那家餐厅一定要提前预订,这里留两个小时的购物时间,买那种通票参观最经济实惠……井井有条,面面俱到。平川的攻略详细到包括行前研究谷歌街景地图,有时连景点周围哪个小店的矿泉水更便宜都尽在掌握。对于像他这样擅长且热衷于看地图的人来说,迷路是种罪恶。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们就永远不用担心丢东西、食宿无着、上当受骗,或是缺少足够的电池和转换插头。苏昂一直觉得很有安全感,直到认识了艾伦才发现,当你提前知晓了一切的时候,意外和惊喜也早已离你而去。
在隔壁小店租自行车时,苏昂一直在想如果是艾伦会怎么做。她或许会称赞一下那个年轻伙计身上的大片刺青,也一定能跟总是笑得像朵花似的老板娘聊得热火朝天,若是遇上其他顾客,她很可能还会邀对方一道骑车出行吧。
苏昂盯着伙计手臂上的老虎图案,嘴唇无声地和那些词语较量着,却足足憋了两分钟都开不了口。
不管怎么说,我又不是专门来泰国旅行的,她跨上自行车自嘲地想,要那么多意外和惊喜做什么?
十一
雨不算大,但也没到可以忽略的地步。雨雾中的帕辛寺内隐隐传来鼓乐梵音。苏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门廊避雨,身旁站满了拿着长枪短炮相机的游客——不,她很快发现他们都说泰语,看上去更像是当地的摄影爱好者团体。
她的兴致并没有被雨水浇灭。或者不如说她对参观帕辛寺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这场雨反而给了她又一个停滞和放空的理由,反正她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完成不可的事。挤在人群中让她感觉安心——此刻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游客,都盼着雨过天晴。她不再是唯一的例外了,一个在异国他乡浑浑噩噩混日子等待被医治的“患者”——至少看起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