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说,泰国估计有30万性工作者,但有关这一行业的法律依然很模糊。理论上它是不合法的——至少也是受到严格限制的,但就拿红灯区的酒吧来说吧,那些雇佣酒吧女郎的酒吧往往会付一笔“保护费”给警察,让他们对此熟视无睹。与此同时,性工作者的职业不被承认,自然也就没法得到劳动法的保障。酒吧通常由想赚钱的男人经营,他们又制定了各种规则来变本加厉地剥削这些性工作者。老板一般付给酒吧女郎每月80到350美元之间的微薄工资,但若想真正拿到这笔薪水,她们必须达成一定配额的“女士饮料”和“酒吧罚款”,否则就会被扣工资。此外,迟到、缺席员工会议,甚至体重每增加一公斤都会被扣工资。于是你的工资很有可能在月底变成负数,结果反而还倒欠老板的钱……
苏昂从她的法式吐司上抬起头来。
“等等,”对于一个刚来泰国没几天的门外汉来说,这场对话的步调太快了,“‘女士饮料’是什么意思?‘酒吧罚款’又是什么意思?”
艾伦怔住片刻,然后放下刀叉,对她露出微笑——一个内行人对门外汉的微笑,带着点屈尊俯就的意味。
“看来你对泰国了解不多,是不是?”
它们都是酒吧的盈利来源,她耐心地给苏昂普及这些“基本常识”,男性顾客必须为酒吧女郎购买“女士饮料”,而当他们想把某位女郎带走时,也必须向老板支付一笔“酒吧罚款”。而这也正是CanDoBar的特殊之处,那里完全没有这些强制性规定和配额。性工作者可以随意进出,可以挑选客人,酒吧的利润平均分配给所有在酒吧工作的人。
苏昂眨着眼,尽全力跟上她的思路。“所以它更像是个合作社。”
“一点没错,”艾伦恢复手上的动作,把一块松饼送入口中,“酒吧二楼有点像是教室或者艺术空间,白天举办各种课程和研讨会。总之,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气氛特别友好,各个国家的性工作者都会在那里聚会,那是她们可以真正放松的场所。”
苏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啜了一口橙汁。“它背后应该也有NGO的支持吧?”
“有个叫EmpowerFoundation的基金会也一起运作这个酒吧,”艾伦目光炯炯地看着她,“Empower是个倡导性工作者权益的组织,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和性工作者合作,而不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组织。”
艾伦继续解释,别的NGO往往把性服务业当成一个问题来看待,它们的议程往往都是从“性服务是不好的,性工作者是受害者”这一前提出发的,总想让这些女性离开这一行,其结果便是做了无用功——不但加深了性工作者的耻辱感,而且根本没有解决她们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在大环境短时间内没法改变的情况下,Empower致力于帮助性工作者生活得更好一点。它认为性剥削往往源于缺乏法律保护,希望能推动性服务在泰国的合法化,让所有性工作者都能受到劳动法的保护……
她口若悬河地说着,脸上焕发着智慧的光芒,几乎令苏昂自惭形秽。有那么一阵,她只是呆呆地盯着艾伦快速开合的嘴唇,却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的大脑像陀螺一样飞速旋转,面前的餐桌坍塌下坠,世界变成了橙汁一样的液体。
在苏昂曾经生活的世界里,“性工作者”是个一亿光年以外的话题;甚至连这个词语本身也只存在于书本里,现实中更常见的称呼是“小姐”“妓女”,或者更带歧视意味的称呼。当然,苏昂见过她们,在伦敦,在里约热内卢,在阿姆斯特丹,在她眼里她们是作为“他者”被观看的对象,是堕落者与受害者的混合体,可以被理解,被同情,被救赎,但很难被视作国家劳动力的一部分,享有与其他劳动者一样的平等和尊严。这套思维体系居高临下,逻辑自洽,坚如磐石,以至于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只是视角和观点,而非事实与真相。她从未想过也许她们根本不想被“救赎”,只希望能够合法地用劳动换取面包。
而此时此刻,透过艾伦的眼睛,她进入了新的现实。苏昂并没有被完全说服,但她感觉头脑里有块石头松动了,它裂着口子准备迎接未知——包括那些她还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做了几十年的性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