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篇大论之后的沉默中,苏昂不知道自己是豁然开朗,还是变得更困惑了。
“如果我后悔了呢?”她喃喃道,“如果我发现自己不爱孩子,或者就是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妈妈呢?”
艾伦佯装恼怒地翻了个白眼,抹去额上的汗珠。“后悔就后悔吧!后悔也是你的自由意志——”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嘿,那才是应该好好运用你那该死的‘纯粹理性’的时候啊!用理性去承担责任,努力把孩子养到18岁——听起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对不对?”
苏昂没有回答,却发现她的喉管自动发出了或许是赞同的声音。
“听我说,”艾伦把一只手搭在苏昂的手臂上,“人生总有遗憾,如果学不会伴着遗憾走下去——”
她的话语悬在半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两人齐刷刷地盯着马路对面刚下出租车的一对中年男女——更确切地说,是男人正吃力地横抱着的一尊斑马雕塑。那是一只中等大小的“斑马”,某种被简化过的卡通版本,通体光滑,模样乖萌,四只蹄子踏着一个草绿色的底座。他们穿过马路,朝她们的方向走来。苏昂往旁边让了让,看着他们把雕塑放进神社的斑马群中,小心地左右移动着位置,确保它与邻居们排成整齐的队列。
“Deejaiduay!”艾伦忽然大声对他们说。无须翻译苏昂也知道那是“恭喜”的意思。
那对夫妇有些吃惊地转过身来,随即双手合十,用泰语说着“谢谢”,露出羞涩又由衷的笑容。
“看看,”艾伦轻声对苏昂说,“我们还只是在纸上谈兵。”她的语气中透着羡慕和自嘲,还有些许迷茫。
她们看着那对夫妇拿出花环、香烛和供品,在神坛前跪拜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汗水在妻子浅棕色的面颊上闪闪发光,她的小腹在长T恤下面微微隆起,难以分辨是孕中还是产后。新来的斑马已经汇入了黑白条纹的海洋,它们用整齐划一的沉静眼神默默注视着人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艾伦盯着香烛升起的青烟,“佛教到底是不是宿命论?还是说它也承认自由意志?”
“我觉得因果和业力的说法似乎有自由意志的成分,它暗示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未来是开放的。”
“但自由可能只是一种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能够自由地做出选择,”艾伦不以为然地说,“而事实上这个自由也是必然,别的选择是你所不可能选择的。”
“等等,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问题,”苏昂说,“因为佛教根本不承认有一个独立自主的‘自我’。真正的问题不是‘我是否有选择’,而是谁是那个问我是否有选择的‘我’。”
艾伦用一只手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呻吟。“你看,这就是我最讨厌的:虚无。”她摇摇头,“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自主的自我,谁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它导致的业力负责呢?”
“也许我们还是要作为一种存在在现象世界里发挥作用吧——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负责’。”
“然后所有一切都作为一个整体的过程而存在和进行。你所做的就是整个宇宙现在所做的。”
苏昂点点头,“就像一个单独的波浪是整个海洋都在做的事情。”
“那么也没有什么残酷的命运和外部环境在把你推来推去,因为没有人可以被推来推去。换句话说,你同时是推的人和被推的人。”
“也就是说,你正在经历一件事的不同方面,而不是由因果联系起来的独立事件。”
“你生活着生活,生活生活着你。”艾伦说,“每件事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的。”
“深刻。”
“或者圆滑。”
两人再一次同时大笑起来。佛教在许多问题上都是这样语焉不详、似是而非,但这种模糊暧昧却恰好暗合了苏昂的心意,就像薛定谔的猫。它令存在成为一种深刻的神秘,而她的确同意:如果没有神秘,生活将会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她也知道她以后一定会想念这样的对话。
她看到平川走出了便利店,手里拿着两瓶饮料。她朝他挥了挥手。
“那么,”艾伦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她,“再见了。”
“祝你好运,”离别令她有些伤感,“祝我们都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