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困惑……生孩子是我的欲望和本能,当妈妈又没法保有自我。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真正客观的、摆脱了外界包括经验和情感的判断,因为——”
“因为你不信任你的经验和情感,你认为只有纯粹的理性才是自由,”艾伦打断她,语气带着点调侃,“啊哈,没想到你是康德的粉丝。”
她仍难以相信她们在讨论“纯粹理性”这类词语,却不得不承认艾伦的总结相当到位。
“苏,我猜你从小就是好学生,对自己的要求也特别高,对不对?”
她苦笑着,没有否认。
“而且很少有人告诉你,你已经尽力了,已经做得够好了,就算没得到预期的结果也不是你的错,”艾伦不无同情地盯着她看,“久而久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已经够好了,你的心里永远有个小人在喋喋不休地指出你的错误。”
苏昂的眼睛忽然变得滚烫,她迅速别过脸去,避开艾伦的注视。
“或许程度不同,”艾伦说,“但这其实是我们女性的共性。我们心里都有这个小人,我们实在太擅长自我反思——一边反思针对女性的身材羞辱,一边反思自己饮食健身没有自控力;一边反思被神圣化的母职,一边反思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母亲一样尽职尽责毫无怨言;一边反思自己不孕不育的原因,一边还要反思生育本能是否违背理性……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自我反思女性太善于自我反思这件事。天啊,难怪我们活得这么累!”
但它既是缺点也是优点,艾伦继续解释道,强大的反思能力,再加上女性的不自洽——比如,不像男性那样有一个稳定清晰又符合主流的性别认知——使得女性更倾向于相信事物变化的无穷可能,相信存在优先于定义,相信人有重塑自我的潜力。于是也不容易陷入男人身上常见的那种理性的自负,那种想要彻底征服无知、消除所有不确定性的妄念。当然,我并不是说康德的理性不好——恰恰是因为很好,才更要警惕对它的滥用……
“生育前深思熟虑当然值得鼓励,但你永远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她摇摇头,“相信我,稀里糊涂就生了孩子的人有可能是好父母,最聪明理性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人也有可能是坏父母。你不能被纸面上那些轻飘飘的哲学概念绑架,被它们带上了天,脱离了现实,失去了作为大地上真实的人的感受力……”
苏昂看着艾伦的右手在空中上下挥舞。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又随即睁开,仿佛想确认自己仍有感受现实的能力:猛然敲响铜锣般的刺目阳光,后背皮肤上的一层细汗,车辆疾驰而过的噪音,斑马身上令人眼花的黑白条纹……
“你需要做的是感受你的感受,而不是什么都想分析和反思——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应该’之外的感受,根本不可能有一个所谓‘客观’或‘正确’的生育理由……”
“那你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呢?”苏昂打断她,“是什么令你如此执着?拜托,我们是IVF患者,不可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
艾伦看向一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知道我真正恐惧的是虚无而不是痛苦。”
这话本身就有些“虚无”。奇怪的是,苏昂觉得自己听懂了。
“而且我也相信我会成为合格的母亲,”她说,“这两点足够支撑我做出决定——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她的语调昂扬起来,像是从自己的话语中重新汲取了力量,也急于把这种力量传递给她困惑的盟友,“没错,有了孩子以后,你可能会手忙脚乱,生活变得一团糟,也有可能真心喜欢上了这个新角色,甚至反而被它激发出创造力,或是比以前强大一百倍……一切皆有可能,但你不能只因害怕犯错就放弃尝试。我的意思是,你的直觉和本能也是很宝贵、很自然的东西——好吧,自然并不总是值得信任的,但它也包含着一种可能远比理性更深刻的智慧。如果你对一个选择想得太多,它必然会出错。过分相信自由意志的人会把人生变成一个不断制造懊悔、内疚和焦虑的工厂,而不是一个充满神秘与惊喜的宇宙。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感受变化的神秘呢?难道你认为没有生就没有死,不去爱就不会受伤害,不生孩子就不会丧失自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