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说,”艾伦以一个很酷的姿势戴上太阳镜,“这一刻有这一刻的自由,下一刻有下一刻的命运。”
苏昂从不相信顿悟,或是什么照亮人生的“高光时刻”;但艾伦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对她来说是种全然陌生、如梦方醒的体验,就像是小小地体会到永恒的滋味。纷纷思绪像大雨冲刷着她,将时空折叠,把她传送回第一天。艾伦。斑马。原点。宇宙呈现出某种秩序,命运形成完美的闭环。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必然会发生。而在这趟旅程中的每个分岔路口,做出选择的既是也不是她本人。
平川穿过马路向她走来,阳光像糖浆一样淋在他的头顶。他整个人透出一种熟悉而真实的东西,令人觉得无比安心。当苏昂看着他时,许多深藏在头脑里的记忆又回来了。多少次她曾这样等在路边,看他谨慎地穿过车流或人群走向她,手里拿着刚买的什么东西——饮料、报纸、刚出炉的烤红薯……但她决定用心感受这一刻,就像从前从未经历过。热气、汗水、尘垢、烧烤摊的食物和艾伦身上香水混合的气味像一层层绷带缠在她脸上,斑马们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陪伴在旁。两个穿着Spa店制服的年轻女孩跨过路边摊的长凳,坐下前小心地理了理裙子。正在等客的摩的司机抽着烟,漫不经心地看向平川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用大脑按下快门,默默地做了决定。不是顺从命运,也不是打破必然。她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必经之路,等待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五十四
从SaphanTaksin轻轨站走去Sathorn码头,感觉就像正在缓慢地倒回时间。他们在人群中穿行,经过那些摆满了T恤、椰子、鱿鱼干、泰拳短裤和煎鹌鹑蛋的摊位,把高楼大厦和广告屏幕甩到身后。通往码头的混凝土台阶上,有位身穿褪色背心的中年男子正不知疲倦地用木杵在一个巨大的石臼里捶打着青木瓜沙拉,肩头摇晃不止。
人到老年的感觉,鲍勃曾经向她形容,就像在异国他乡的最后一天。你终于找到了所有的好地方,知道该去哪里坐地铁、喝咖啡、看展览、吃东西……可是你却必须离开了。此时此刻,她多少体会到了鲍勃的心情。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即将关闭,明天一早她和平川就会乘飞机离开,就好像要交付一个她还没有生活过的未来。
他们还有半天的时间,不多不少。思思一早打来电话,邀请他们去她的住所吃一顿告别晚餐,苏昂无法拒绝。但这也意味着她得重新计划今天的行程。平川从未真正游览过曼谷,她在几条游客经典路线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带他去湄南河边走走。
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湄南河却一如往常,简直荒谬。各种各样的船只在上下浮动的码头之间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很快就来了一艘挂着橙旗的船,这是班次最密集的公共轮渡。浪花拍打着船舷,就像在摆弄一件玩具。平川跟在她身后,动作轻巧地跨入船中。发动机咆哮着,螺旋桨喷出洗涤剂般的白色泡沫。她看见坐在前面的西方情侣喜不自禁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平川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脸上同样漾满笑容——每次船刚开动时,风与浪、动与静、引擎的震颤、河水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共同营造出这样的喜悦之情。
河岸上,城市像一只野兽挣扎着离开。他们在船上,摆脱了它的利爪,驶入古旧的时空。湄南河曾是曼谷真正的中心,她告诉平川,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人们一直致力于建造一座西式都城,于是无节制的扩张建设完全绕过了这一区域,也令这条河流依然保有旧世界的魅力。她指给他看右岸的那些废墟,带着些许神往与惆怅——其实从未去过,也无可去之处,却又觉得处处可去。船不时与汹涌的水流搏斗,水花飞溅在他们的脸上,每一次都令他们忍不住地微笑。
苏昂本来并无打算,但远远看见郑王庙时,她心血来潮地决定上岸看看。船夫吹出鸟叫般的尖厉口哨,他们在8号ThaTien码头下船,很快又跳上另一艘小型摆渡船,花3泰铢就到了河的对岸。郑王庙迎面而来。四座小佛塔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中间格外高大的主塔,绚丽多彩的中央塔尖庄严地指向苍穹,令天空焕然一新。
她一直认为郑王庙是曼谷最美丽的寺庙,它最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装饰塔尖的那些彩色陶瓷片、贝壳和玻璃。据说碎瓷片来自当年在英国沉船中打捞上来的中国瓷器,后来被制成华丽花饰镶嵌在尖塔表面,满栏满壁,千重万复。光滑釉彩敏锐地捕捉着日光,像五彩河水在塔身上漫流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