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替地游和漂浮,但是没再看见远处那个小小的头。也许他已经游得太远了,就算发生什么,她怀疑她也看不见。最终她痛快淋漓又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倒在沙滩椅上,享受着运动后疲惫的愉悦。
服务生走过来,苏昂向他要了一罐冰可乐。确切地说她只想要半罐。她和平川总是共同分享一罐可乐,因为他俩都认为冰可乐只有前三口最令人享受,在那之后不过是弃之可惜。此刻她独自啜饮着可乐,努力回忆着这个想法到底出自谁,何时第一次被提出,又是怎样植入了彼此的头脑——就像婚姻生活中那些在不知不觉中日益趋同的习惯和喜恶。
阳光像廉价香槟一样甜蜜金黄,尽情倾洒在她身旁的沙滩上。可乐已经变热了,它的魔法消失殆尽。那团火球已升到了最高点,但许多住客毫无遮挡地躺在沙滩上暴晒,宛如烤肉叉上的食物,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紫外线和皮肤癌。
苏昂躺在沙滩椅上看海。其实她从来都不明白海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没错,她承认海很美,但你盯着它看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但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看,连手机都没带,只能继续看海。闪亮的水面和炫目的阳光中,海的侵略性进一步扩散,进攻了她的大脑,令她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蒙眬状态。过往的人生画面飘散在空中,电影特效般旋转着,有时分裂成细小的微粒。有一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和平川在英国Cornwall的海滩上。那是一个清冷冬日,他们在Cornwall自驾,车子直接停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他们本应下车走走,但谁也不愿离开温暖的车厢。于是两人只是长久地窝在前座,共同分享咖啡和一包已经凉掉的薯条,感受着车身在风中的颤动,看着海浪一波波拍打沙滩,还有那些如神祇般顶着寒风踏水而行的冲浪者们。大海近在眼前,他们却始终没有下车。
这是她和平川的又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不是那种热爱阳光海滩的类型,纯粹的海滨假期对他们来说三天已是极限,更不用说在一个海岛上生活了。当然,她懂得欣赏那种天赐的自然之美、海和天的无穷变幻、轻松随意的人际氛围……但她无法想象自己真的住在这里,投身于一种快乐慵懒而不失单调的海滩生活方式,遥望着那个无可救药又仿佛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谁知道呢?或许Joy也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但她承认这个地方能够疗愈人,尤其是在海边享受着泰式按摩的时候。这是日落酒店的又一项特色服务,海滩上竟配备了半露天的按摩间。她选了60分钟的精油按摩。吹着海风,伴着催眠般的海浪声,这些天来疲惫僵硬的身体一寸寸放松,仿佛在与自然共同呼吸。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能在这样的阳光下过着这样的日子,热带生活的确是美好的。苏昂一向认为四季更替自有其好处,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想不起这些好处是什么。现在她也完全理解了为什么日落酒店会有那么多的回头客。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向人施以魔咒,令他们得以短暂地攫取另一种人生的精华。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时发现按摩师已经走了,只剩她一个人躺在按摩床上。她披上毛巾离开海滩,路过吧台时顺便问了服务生时间。1点15分。午饭时间,但她一点也不饿。此刻她最想做的是赶紧回到房间洗个澡——身体浸满了海盐、沙子和精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腌制过的海鱼。
洗完澡她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这才发现有三个来自平川的未接来电,微信上只有“在吗”两个字。她心下一沉,第一个反应是打开电脑,确认那两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尚未发出。她想了想,决绝地把它们删掉。然后她打给平川,只响了一声他就接起来。
“我刚看到手机,”她说,“什么事?”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他的声音好像从海浪中传来:“就是……我看到了你发的信息……你还好吧?”
他是在担心她难以接受只有一个正常胚胎的结果。“我很知足了,”她发自内心地说,“真的。”
“那就好。”
“我明天去诊所问清楚移植的事,后天就可以回北京了。”
他顿了顿,“你在家?”
她咬着下唇,没想好要不要如实告诉他。
“我在外面。”
“外面?”
她没正面回答,“一会儿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