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而是一直盯着海面。他的表情让苏昂想起《奥德赛》故事中正行过海妖岛屿的奥德修斯。女妖塞壬的魅惑歌声不绝于耳,自愿被绑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想要跳入海中,一直一直地下坠,去往海底某处,一个能让他将一颗心妥善安放的地方。
“你可能不同意,”他忽然转过头来,“但我不觉得我是个坏人。”
苏昂扔出一颗小石子,它入水时几乎无声无息。她忽然觉得困惑,对与错在她心中依然泾渭分明,但好人和坏人的界限究竟在哪里?要是所有人都非黑即白,世界该会多简单又多无趣?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喜欢复杂模糊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是吧,这就是为什么黑帮电影和犯罪故事如此广受欢迎。听他说话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想,有太多人——比如余姐——也许的确需要这种生死的往返票。
“我们行内有种说法,”她说,“刑事律师会看到坏人最好的一面,离婚律师会看到好人最坏的一面。”
“那你呢?”
她故作无谓地耸耸肩。“轮不到我来审判或者谴责。”
他用英语说:“但你不会爱像我这样的人。”
苏昂不知道这是个陈述句还是设问句,但她很确定两人都对答案心知肚明。爱,在她看来,是个庄重而严肃的词,不应被轻易动用。相较之下,英文里的“crush”要实用得多:短暂而强烈的心动,充其量不过是爱情萌发前的一串火花。事到如今她终于肯承认自己对Alex有过“crush”,也不再为此感到太过羞愧——孤身一人在陌生国度,在消磨意志的热带气候里,人的情感难免会发生些诡异的变化。当Alex言之凿凿对她说“爱”的时候,她其实很尴尬,想纠正他那不过是“crush”,就像十年前洛杉矶初次相遇,但她忍住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动。人之所以渴望爱,或许因为爱是孤独与愧疚的解药,是突破生活的希望,让我们活得更像一个人。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心想要看到的东西,可调换角度来看,难道她不也是如此吗?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管是“爱”还是“crush”,它们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她曾陶醉于各种冒险刺激的念头,对某种别样的人生有所幻想——不这么安全稳妥、不这么理所当然的人生。但当Alex作为一个极端的反例被命运送到她面前,当她终于窥探到他的真实世界,她发觉自己的冒险精神摇摇欲坠,她的幻想只是逃避现实而非内心召唤。说到底,她还是太过看重自身的“体面”,太忠于她一直被教导的理念和准则。多可笑啊,来到泰国后她一直在试图回归“真实的自我”,但这个像成品一样确定无疑的自我很可能并不存在。所有不可调和的元素早已共存于灵魂之中,她注定要承受自相矛盾、反复无常的折磨,在一次次的探索和试错中不断雕刻着永未完成的自我。
“你要知道,”她最终说,带着点歉意,“我是学法律的。”她没说出口的是:你也许不是坏人,但若世上仍有公义,你就应该被关进监狱。
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抿紧嘴唇。
“但我没有伤害别人,我反而是在帮他们,”他振振有词地说,“那些保险公司才是真的邪恶——千方百计地逃避责任,剥削普通人……我充其量不过是劫富济贫。”
“现代社会的正义是一套规则体系,”她耐心地说,“规则可能比价值还重要。”
“但肯定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正义。”
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在寻求他人认同的孩子,令她不禁有些好笑,“那是漫威电影里的反派理论。”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却充满诡异而痛苦的平静。
“好吧,如果用佛教理论来解释,”他自嘲般地说,“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坏人。”
苏昂摇摇头。“那并不代表你上辈子是个坏人,”她不由自主地说,就像是有人借她之口说出这句话,“那可能就是你这一世的修行。”
忽然之间,老住持的面容从海面浮现。他咧着嘴,笑容天真,双眼依然分得很开,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某种鱼类。如果你相信佛教,苏昂想,那么我们都是永恒的弹珠——每个轮回都是对前世中某种不平衡的反应,这种反应又导致了新的不平衡。弹来弹去,周而复始,永不停息。佛陀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他推销的是“无”。为了解决我们称之为“生死”的宇宙级难题,他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规则仪式,提出了一个反复轮回的人生概念——却没有任何最终的回报!你相信有任何推销员能推销这个吗?可他的确成功了。如今世界上有四亿佛教徒,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