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那么,”她换了个问题,“如果不涉及保险,这一整套操作下来要多少钱?”
“所有的证明文件加上尸体,大概五六千美元。如果请我们打点所有的事情,包括扫清障碍,拿到新身份……那就要两万五起价了。”戏剧效果十足地停顿片刻之后,他戏谑地说,“当然,如果是你,可以打个大折扣。”
苏昂沉吟着,轻轻踢着脚下的沙子。她知道自己的神经系统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这段对话是否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还是地狱或天堂?她无法抓住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两万五千美元,”她说,“转世重生。”
Alex站在旁边,注视着前方的海面,眼里有种如梦似幻的神情。
“想想看,”他用一种轻若无闻的声音说,“从人生里的小角色变成导演,从监狱里自己挖一条隧道,所有的过去一笔勾销——而且不用真的死掉,你的手里握着生死的往返票……”
苏昂看着他,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激情。他的眼神灼热,双手兴奋地来回摆动。那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他仿佛卸下躯壳,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但不一定成功。也不适合胆小或者粗心的人。”
“是啊,”他转过头来,语气近乎屈尊纡贵,“太刺激了。太危险了。”
“Alex,”她试探性地问,“你做这行……是为了钱?”
他诧异地皱起眉头。
“我能吃多少用多少?”他说,“我赚的够花了,不值得为这点钱冒这么大风险。”
“那,”她追问,“有人威胁你?你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他愣住片刻,眼里透出迷惑,就好像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他移开目光,努力控制脸上肌肉,终于还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么说吧,”他的语气半是揶揄,半是自矜,“除了艾伦,还没有人敢威胁我。”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最后一块拼图已经找到。苏昂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心中轰然一声,就像什么东西爆炸了,喷出的碎石纷纷落下又齐齐后退,如同浪头退回海中。如果他们是在一部电影里,她想,此刻天边应该会有一道巨大的闪电,在暗夜里蓦然照亮他们两人,显露出那一小片一直被忽略的真相,清晰得可怕。
四十九
Alex自顾自地在沙滩上坐下来。苏昂犹豫了一下,也在他身边坐下。他不知朝哪里用力拍了两下手,立刻有人从阴影中走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两个已经冰镇过、开了口、插上了吸管的椰子。他的确是这里的国王,她想,他还拥有日落,拥有大海,拥有月光。它们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阴沟里打滚,在毁掉自己的人生,他试图向她解释,我也知道我是个骗子、疯子、罪犯。我不会为自己开脱,这种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法解释,无可奈何。如果我只想要舒服和安全的话,待在旧金山就行了。可是,我觉得有一类人他就是一辈子都在追逐舒服和安全的对立面。随大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太累了,太无趣了,没有任何意义,也可能我就是注定没办法过正常的人生吧。就算不是因为Joy,也总会有什么东西把我拉到这条路上来,就像是我没法逃避的命运……没错,我做的事情很危险,但所有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都很危险。我选择留在泰国,因为我就是喜欢热,喜欢刺激,喜欢危险。我喜欢它总能让我惊讶。我喜欢有时候分不清男人和女人。我喜欢这里没人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喜欢帮别人转世重生,感觉就好像终于发现了我的潜能,就好像我在这个过程里也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Alex向她袒露灵魂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吸着椰子汁,一只手深深地插进沙子里,摸索着沙粒之中的小贝壳和小石头。也许Alex选择了一种荒谬的人生,她想,但要求别人解释自己的选择本身也是荒谬的。
她终于明白的是:Alex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危险的烂摊子,一个已经定型的成品——你没法再做任何改动。与她此前的想象不同,Alex并非那种不巧遇到一个邪恶而有魅力的女人,被她引入迷途、一去千万里的倒霉蛋。Joy不是最终目的,而是通往更高理想的手段。为了这个理想他宁愿把人生建立在深渊的边缘。读大学的时候,她在案例分析课中见到过不少这样的犯罪嫌疑人,他们具有某种共性:本能地拒绝安稳,追逐危险和荒唐的事物,想要刺激而不凡的人生。也许这些特质也早就流淌在Alex的血液里,也许早在美国时他已隐约产生了怀疑,觉得按部就班的人生就像监狱,时刻无休的奋斗毫无意义。遇见Joy以后,他被她和她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她与他内心隐秘黑暗的一面不谋而合。她第一次带他回泰国,那种真实生命的感觉,那种善恶交织的混乱,那种神秘、自由、污秽和浪漫狠狠打动了他,他对另一种人生的模糊概念,如同地下暗流最终冲出地面。他的本性终于追了上来,而他此前的生活就此崩溃。也许他是借了Joy的梦想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甚至也许假死骗保并非Joy的主意,也许从头到尾都是Alex在操控这一切,也许还有更多的故事被他选择性地隐去了。他们成功了,但Joy始终没能抓住那可能令她顺利“重生”的东西。当他穿过那扇大门的时候,她还在另外一边。艾伦说得对,我们大多数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它像会说话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我们。然而Alex本来就是个异类,他排斥正常体面的生活契约,毫不犹豫地在异国他乡重新塑造了自我。也许他仍对Joy的死心怀愧疚,也许这成为他自我放逐的另一个理由,也许他注定要通过一种冒险的方式实现自我,总之,他选择了走进更深的黑暗里,附身于自己创造出来的新角色。他无比孤独,但孤独也让他得到可以不计后果的自由。他追逐危险,因为危险令他感觉自己正真切地活着,也令他得以忘却他所失去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