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着当年的毕业旅行,那个国家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度假氛围,人们一到那里就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好心情没准也能增加成功率吧?
去泰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一念既出,万山无阻,就像火箭势不可当地加速升空,一心一意要将卫星送入既定轨道。苏昂简直从未有过如此强大的行动力,她将自己埋在资料堆里,生活终于开始呈现出新的意义。
泰国医院英文通行,她无须求助任何中介便可与他们直接联系。经过一大堆的研究、比较、邮件和电话往来,苏昂终于在曼谷几家口碑最好的医院之中敲定了那间规模并不算大的SMB辅助生殖诊所,并预约了一个月后与院长Songchai医生的会面。
工作方面,苏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向公司争取到了两个月的无薪事假,上司的脸拉得比驴都长。不过,她只告诉同事自己要回老家处理一些家事,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去向。
说服平川比想象中容易。或者不如说苏昂并不确定她是否说服了平川,她更像是在通知他自己的决定。那时疲惫已经战胜了他们,几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不再谈起那件事,尽管它仍然隐藏在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之下嗡嗡作响。他用一种紧绷的理性来应对她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小心地绕开任何有可能给他们带来痛苦的话题,只谈论那些浮于生活表面的琐事,于是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空洞而敷衍。苏昂的沉默也许会让平川以为她已经放弃,可她狂热的心思始终只紧紧抓住一个想法:只要这世上存在某种解决方案,为了怀上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泰国?”他吐出一口牙膏泡沫,看着镜子里的她,眼神微微有些不可置信,仿佛她刚刚讲了个非常荒谬的故事。
平川从未去过泰国。他对一切都抱有疑虑:泰国的政局、泰国的天气、泰国的医疗水平……总而言之,他难以相信她竟然真的打算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第三世界国家,任凭那里的医生处置她的身体。在他的想象中,泰国就像一片充满海妖与旋涡的海域,每一道水流都可以将她一口吞噬。但他看出苏昂去意已决,只好在沉默中继续刷着牙,避免与她正面冲突。
“听说IVF对身体有伤害,”他刷完牙,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促排卵会提前透支卵子,加速衰老——”
“胡说八道。”她不屑地打断他。每次正常排卵都会有一些没成熟的卵泡被排掉,她告诉他,促排卵只不过是让那些本来要被浪费掉的卵泡也能长大成熟被利用而已。只要用药正常合理,一般是不会有问题的。
平川立刻抓住她话里的小空子,“你怎么确定他们会‘正常合理’呢?异国他乡的,怎么保证安全?”他顿了顿,神情愈发凝重,甚至开始提起最近看过的关于地下卵子黑市的新闻——“有个女生好像是取了太多卵,最后搞到有生命危险……”
“OHSS。”
“什么?”
“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有些人会对促排卵药物产生过度反应——腹部积水、腹胀、恶心,最严重的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概率很低很低,十万分之一吧。”她看他一眼,感觉自己俨然是这一领域的专家,“而且我去的是正规医院——泰国王妃做IVF也是去的那家——不是什么地下黑市。”
“但还是有风险……”
“哪里都有风险。什么都有风险。”她再次打断他,心中火烧火燎,恨不能摔门离开。平川总是这样,只做“正确”的事情,严格规避风险,永远未雨绸缪,思考事情总有提前量。他坚持锻炼,从不抽烟,喝酒绝不过量,买车要配备安全气囊,入住酒店会确认逃生出口,家里总有蜡烛、药物、纯净水、罐头食品和消毒液,出外旅行永远知道现在是何时、自己在哪里、下一步要去做什么……他对“安全可靠”这件事几乎有种病态的追求,一个最令苏昂抓狂的例子是:平川居然一点也不介意剧透,甚至预知结局后再看电影会更令他安心……
看待风险的态度是他们之间永恒的差异与矛盾。有时平川会半开玩笑地讽刺她:“亏你还是个律师!”——真奇怪,人们似乎默认法律人都是风险厌恶者,因为他们的工作是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尽力寻求确定性和可预期性。但这件事还有另一面:作为公司法务,她的工作是为商业服务的,识别法律风险只是第一步,如何提供商务上认可的手段去控制风险才是她更重要的职责所在。也就是说,她不能不说No,也不能只说No。比如说吧,如果她的公司要做一笔收购交易,而事前做尽职调查时,发现收购对象的很大一块资产在私有化过程中有一定的程序问题,这笔交易就不能做了吗?当然不是。正确的做法是在充分告知风险的同时给出解决方案,比如要求对方补正程序,或是在合同中添加交易保护条款。同理,做试管有风险,去泰国有风险,但你不能只从风险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