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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6)

作者:傅真

平川尴尬而短促地笑了一下,走进卧室上了床。她跟了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她感觉自己的人格已变得顶天立地,随时准备压倒与她对抗的人,把他们统统扫荡掉。

他靠在床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神情凝重,仿佛正在脑海里小心斟酌词语。他说他对IVF确实不大了解,但听说费用很高,成功率却不高。他听一个同事说,自己的姐姐做了四次都没成功。“你想过没有,”他缓慢地说,“万一失败了——”

“就是在浪费钱。”苏昂飞快地接上他的话,“可是如果成功了,就是最好的投资。对啊,这就是赌博。”

“你想赌一把?”

“赌几把都行。”苏昂斩钉截铁地说,“我算过了,我们负担得起。比起买房,我宁愿要一个孩子。”

平川没再接话,低头拿起了手机。他早已习惯了把沉默当成一种武器,这时他会显得深不可测,但身体却在表明态度;然后恼怒的对手会用语言和情绪填满周遭的空气,于是她说的话会超过自己应当说的话。但在这一刻,苏昂并不打算让他得逞。

“创业也有风险。”她乘胜追击般故意补上一句,又立刻被自己语气中的尖酸刻薄吓了一跳。平川继续滑着手机,嘴角隐约弯曲出某种听天由命的弧度。

出发去曼谷的前一天夜里,平川还是很晚才到家。当所有行业都被所谓的互联网思维搞得天翻地覆,本来就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平川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蛊惑,和朋友一起用业余时间创业开发App,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在一定程度上,苏昂能够理解为什么程序员们对创业这件事趋之若鹜。身边大环境热火朝天,本身又懂产品技术,自然蠢蠢欲动,不愿为老板折腰,直想自己创出一片天地,走向人生巅峰——而且最好是一年买房、三年上市、五年冲出亚洲、十年移民火星的效率。但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平川也要跟风蹚这摊浑水。在她看来,平川是典型的技术型程序员,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迷恋,其他方面几乎全是短板——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对商业和管理都缺乏兴趣,更不用说面对风险的态度……简而言之,他完全不具备创业所必需的人格特质。

也许是因为金钱的召唤吧。人人都知道创业成功是极小概率事件,但他们身边的确有这样的幸运儿。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看BBC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讲述的是“亿万富翁的日常生活”,其中赫然出现了平川在伦敦时认识的同行朋友!对方已创业成功,脱胎换骨,在镜头里品尝着2000美元100克的鱼子酱,满脸都写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她甚至还记得平川看着那一幕时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不是善妒之人,但显然也受到了某种刺激,从此心态产生了微妙的不平衡,暗暗摩拳擦掌也打算试试水深。话说回来,谁能抵抗金钱的诱惑呢?看纪录片时苏昂也难以自制地一直盯着那些亿万富翁家里的艺术品,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买得起DavidHockney的画……

钱钱钱,回国后她发现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钱。古早TVB港剧里的台词近些年忽然又成了流行语——“对不起,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也不一定,苏昂想,不一定能换来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把足足一打橙色内裤塞进箱子里。那是丁子送给她的临别礼物兼“护身符”,附带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平川,取精的那天是否能保证抽出时间去趟曼谷。

“具体是哪一天?”

“大概是我下次月经的第十二天,”苏昂找出一支红笔,把日历上的那个日期圈了起来,“不过提前或推后一点都有可能,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我尽量吧。”

她盯着他,目光灼灼。

“应该可以,”他叹口气,“离开一两天应该没问题。”

造物真不公平,她想,明明是夫妻俩共同的“作品”,却偏偏只由女人来承受一切变化和痛苦,男人所做的全部贡献不过是在一个杯子里射精。她当然也希望平川能陪她一起去泰国,在她需要时给予照顾和支持,就像论坛上某些幸运女人的另一半那样。然而她明白这已毫无可能了——这些日子他们两人一直各忙各的,同一屋檐下擦身而过,感觉越来越像是室友而非伴侣。对于她去泰国这件事,他心中的态度显然是反对多于支持,但由于她处在“一点就炸”的状态之中,而且子宫长在她的身体里,他表达不满的方式便只能是消极应对,仅完成生理上不得不参与的部分,也就是提供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