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就是那个强烈要求当月移植的患者。她不知该如何向思思解释自己对于冻胚的抗拒——是时间和费用的考量?内心难以言明的迷信?还是担心一旦医生否决了当月移植的计划,她就没有了继续在曼谷待下去的理由呢?她就得回到北京,回到现实,回到生活为她量身定制的牢笼,把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一场热带的幻梦?
当然,也许她会再回来,但那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就像咒语解除,夏日终结,还有些别的东西也会随之消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了,经过一段现实生活的沉淀,她总能找到办法把所有狂热念想统统压制下去。下次再来曼谷的时候,她又会变回那个不敢行差踏错的苏昂,也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是谁。
最近她常常想起在NanaPlaza见到的那些男人,那些沉浸在异国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的男人。他们真的只是在买春吗?还是在买一个梦、一场幻觉、天堂的一角?也许都不是。他们买的是逃离,很可能是逃离从前的自己。
所以她和他们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也不愿从梦中醒来,她也想在迷狂的旋涡里尽情沉醉。
Alex。她对着镜子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Alex,梦的化身,旋涡的中心,曼谷的浓缩精华,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和平川短短一天半的相处令她如梦初醒,当下她发誓要尽全力控制心底深处的魔鬼。下次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她颇有些大义凛然地想,用一种礼貌但坚决的方式。可出乎她的意料,那晚的“冲突”过后,Alex就杳无音信。就像一拳打到了空气里,他的冷淡令她惘然若失,又渐渐演变成一种焦躁的渴望。她心中的魔鬼又开始蠢蠢欲动。
昨天她终于忍不住主动发信息给他,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他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她想,还是真的在生我的气?那天晚上她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现在想来,那是何其愚蠢无礼之举!他不欠她任何东西——他甚至一直在帮她——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发火?
她又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分了几次才发出去,诚恳地向他道歉,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忍不住直接打电话给他,但每一次都无人接听。这下她才慌了。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疏远她——不,看来不是疏远,而是直接把她从他的生活里删除掉。头脑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这是最好的结果,但她仍难以抑制地感觉被羞辱、被抛弃了。猜疑和恐慌填满了胸口,她的心像船锚一样沉重。
但更多的是困惑。苏昂打心底里不相信Alex会故意如此待她。整件事中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它像一块暗礁等在某处,闪着冷冷的白光。她想起她和艾伦的讨论,他的谎言背后似乎有某种难言之隐,是它在阻止他与她联系吗?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
好奇也是一种可怕的欲望,这欲望像引擎一样拽得她身不由己。他越是没有消息,她就越是想他。而她越是努力不去想他,就越是没法把他从她的心里、脑子里驱赶出去。每当她无所事事地坐着,都会再一次体验到那种熟悉而罪恶的下坠感,堕入一个极深的深处,思念着他。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依然能感觉他的目光慢慢拂过她的脸,惹得她浑身发麻。人生中总有一些事情会超出我们的掌控能力,她自我弃绝般地想,有些事你只能任其发生。
四十二
就好像还嫌事情不够乱似的,当天下午,苏昂发现通往神社的路被拦断了。
她买好了花环和香烛,打算去拜生育女神ThapThim,为自己和正在手术室里移植胚胎的思思祈祷。可是神社门口竖起了一道围栏,附近的保安说现在不对外开放了,但具体原因他说不清楚。神社属于瑞士酒店的领地,她决定试试从酒店的另一个门进去。沿着酒店围墙走了半天,终于看到一扇直通花园餐厅的大门,她走进去,无人阻拦,餐厅的露天草坪上正在举办生日宴会——鲜花,气球,铺着雪白餐布的长桌。衣香鬓影的有钱人边吃边聊,不时发出笑声。服务员动作敏捷地来回穿梭,一只手托着盛有酒水和小吃的托盘,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所有人都好像没有汗腺,眼前的画面宛如一场露天表演。她在空旷的酒店园区里走啊走,走得晕头转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神社——但入口还是被一道围栏挡住,四周戒备森严。她打着手势问保安能不能进去,对方语气礼貌地说不行,但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地对她上下扫射。她想多问几句,但对方听不懂英语。直到她转身离开,还能感觉到那几个保安的目光黏在她的背影上——半是猎奇,半是揶揄,就好像她做了一件不成体统的事,就好像他们已经看穿了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