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公平。也许限制她的不是平川,而是她自己。是她想成为符合主流的“社会精英”,是她想扮演一个比真实自我更“正确”的角色,是她想要和平川站在同一个“男性的高度”看事情。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她的脸。她太努力想去成为另一个人,结果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怎么了?”平川发现她眼泛泪光。
她摇摇头,把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轻声说,脸上的平静几乎牢不可破,“荷尔蒙会影响情绪。”
苏昂点点头,感激却并不相信。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而他也立刻握住了那只手,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那似乎是一个和解的象征,即便只是阶段性的。他们的紧张关系获得了暂时的纾解,就像潮水适时涌入,扑灭了两人之间的火焰。
她坐在那里,看着平川清理桌面,洗脏盘子,扎垃圾袋,最后泡好两杯红茶。他递给她一杯加了牛奶的,茶包的细绳垂在杯子外沿。他重新在桌边坐下。他们喝着茶,开始心平气和地交谈。
苏昂告诉他,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采取过主动的姿态——当然,平川也许会称其为自律性和责任感。她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按部就班的教育轨迹,法学院毕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律所,又理所当然地跟着平川随大流回了国。到了某个年龄,当身边的女性同行都开始注重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她又在某个前辈的引荐下转做公司法务……然后是不断地怀孕又不断地流产,这更让她有种失控的感觉,觉得好像失去了自主力,永远在被动地接受着一切……无论如何,如今她产生了抗争之心,希望能够主动一次——哪怕一次也好——不因为他人的期许,不因为理性的计算,不因为惯性的力量,也不因为身上的责任,而单纯因为自身的欲求去做某件事情。
就是怀孕?平川问,没有放开她的手。
她承认一开始只是出于求而不得的赌气心理,她也承认自己缺少成为母亲的觉悟。但欲求这种东西本来就不一定符合理性,它就是会有冲动的成分,无法被充分论证。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盲目的渴望了。来到曼谷以后,这种盲目冲动与异国奇遇所带来的新鲜刺激融为一体,令她入戏至深犹如重活一次。听起来或许可笑,但努力怀孕这件事变成了某种主动性的象征,它意味着去追随未经深思熟虑的欲望,去对抗安全而被动的人生。
平川就此思索片刻。但这里面有些东西不符合逻辑,他说,你想要不那么被动、不那么安全的人生,但如果有了孩子,你可能才真的被套牢了。看看我们身边的同学、朋友,为人父母的生活里更多责任和牵绊,你会失去自我和自由,就更没机会去主动做些什么了。
她明白他的担心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将来的他自己。这担心合情合理,其实也正是令她心烦意乱、不得其解的难题。一面是实现自我,一面是失去自我——无法混合的混合,分明是个悖论,就像牙疼难忍去看医生,却暗中希望诊所关门,医生卧病不起。她想到自己格外喜爱的一篇小说,故事中的主人公称许自己的父亲——“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其实母职不也是这样吗?她是否准备好迎接这痛苦的荣誉?
她不知道答案。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她受不了任何人再来教导她应当怎样生活。
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对平川说,让我们把这一步走完吧,行吗?
他问她,如果这次失败了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试下去?
不知道,苏昂叹了口气,三次?四次?也许她还是应该给自己设定一个期限。
平川用右手摩挲着她的手腕,她能感觉到他手掌上因为使用划船机健身而磨出的粗糙茧子。他的脸上是某种被良好教养掩盖了的紧张。是的,他说,就像赌博一样,不能永无止境地下注。
“你是怕我把钱都花光了?”她尖刻地说。也许真的是荷尔蒙的作用,这几天她身上一直有种时进时退的好斗情绪。
“我怕你钻牛角尖,”他抓住她试图抽开的手,“千万不要像……像你楼上的那个邻居那样。”
苏昂花了几秒钟才读懂他脸上的表情。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平川等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他用一种几乎令人尴尬的温柔语气告诉她,他会支持她——事实上已经在支持她了——但他们也得做好心理准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就是会失败,说不定他们这辈子就是注定没有小孩。但那也不是世界末日,他们还是可以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