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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37)

作者:傅真

他停了一下,又看看她,“还有,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可以跟我说说,好吗?”

她感到非常不自在,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四十一

平川搭乘的红眼航班在清晨五点半抵达了北京。他显然没怎么睡,回家洗漱后便直奔公司。同时做着两份工作,他的压力可想而知。昨晚苏昂主动提起全职创业的事,让他自己做决定。我没意见,她告诉他。说到底,她才是先一意孤行的那个人,她有什么资格给他意见?

不过,一早起来看到平川的微信,她忽然想到,创业也像是一种转世。与刚加入互联网公司的年轻人相比,像平川这样三十多岁、有过海外经验的程序员几乎一定会遭遇不同程度的中年危机。他们在西方安逸麻木的职业生涯和无形的玻璃天花板下寻找着另一条通往康庄大道的出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纷纷回国——机会多,发展快,薪资也很有竞争力。他们是在追逐财富,当然,但也不止于此。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寻求的仍是一种自我实现,对于冒险与重生的渴望也许深埋于每一个人的内心。

然而如今的互联网变成了新投行,国内的程序员就像被金钱绑架的劳工。不知从何时起,那些互联网大厂中开始盛传一种“35岁即失业”的“丛林法则”,认为这个行业追求的是创新,对经验传承要求不高,而程序员过了35岁脑力和体力就跟不上了,公司只会留下技术最牛的,大批年富力强的新鲜血液将前仆后继地填上空缺。于是对于这些临近危机边缘的中年程序员来说,要么想办法转成产品经理,要么自己出去创业。

平川显然也被这种思潮裹挟,就像追随指南针一样笃信自己应当去往的方向。我和某某大厂的朋友聊过,他会告诉苏昂,他们公司的确鲜有35岁以上的同事,这些人都去哪里了呢?他想象着他们被时代的黑洞吞噬,失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苏昂有时能够理解,但也常常心生怀疑。平川目前在一家外企,工作琐碎但剥削较轻,上下级之间也不乏尊重和信任。虽然和那些大厂相比有些“边缘”,但工作颇为顺心,也能施展身手。这还不够吗?她想,敲一辈子代码又有什么问题呢?那些35岁以上的人肯定也有他们的去处。平川只喜欢写代码,那就一直写下去好了,他对技术的真心热爱足以令他自发地与时俱进,为什么非得追求什么事业突破,什么财务自由?没错,世界很残酷,竞争很激烈,但只要降低欲望,怎么都能活下去。更何况,坐标并不是死的,他们还可以考虑退回英国——那么多西方同行写了一辈子程序,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吗?他们并没有流落街头,或者从地球上消失,或者变成长了三个脑袋的外星人……当然,她知道平川不会轻易考虑搬回英国,他似乎将之视为某种失败的象征,它意味着他要回归他曾拒绝过的那种人生,也意味着他仔细考量后做出的回国决定是错误的。他从不相信犯错也是一种自由,一场空也有一场空的收获。

但除了那天晚上一鼓作气地发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坦诚对话,因为对话下面没有内心的宁静作为支撑。他们像两个在森林里迷路的旅人,手里握着各自的指南针,无法说服对方正确的出路其实是相反的方向。

苏昂握着茶杯站在窗前。天色阴沉,云朵变成水墨色,眼看就要下雨了。她对天气感到满意——这样她就更没有理由出门了。

早饭后她试着读书,但总是心猿意马,直到她终于放弃,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她把平川买的三文鱼头解冻放进一个盆里,用盐和胡椒粉腌着。等待时她切了几片柠檬,给自己做了杯柠檬气泡水,又顺手挤了些柠檬汁在鱼头上。她喝着气泡水,一边玩儿一样把豆腐切成小块。刀划过豆腐的触感总是让她觉得很解压,现在她的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了。苏昂并不喜欢下厨,但她发现这些琐碎而熟悉的步骤莫名地予以人慰藉。

等鱼头腌得差不多了,她又切了几片姜,点火,倒油,把姜片扔进锅里。煎鱼头是她最不擅长的步骤,她用筷子小心地夹着鱼头两面煎,直到它变成金黄色。然后倒入沸水,用大火煮。她看着锅里渐渐涌起的水泡,总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在冰箱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包凤尾菇,把它和豆腐一起丢进锅里炖,这才感觉像是那么回事了。

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她一直在等的那个电话来了。她放下筷子,关掉电视,深呼吸一下才敢拿起手机。另一头是熟悉的美式英语,应该是苏昂之前见过的那位高个儿眼镜顾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