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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34)

作者:傅真

平川一直神情凝重地听着,这时忽然插话,询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腹水。护士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要多喝水多排尿,另外要补充高蛋白,让卵巢恢复得快一点。

尽管苏昂一再说自己走路没问题,诊所还是给她安排了轮椅。她像个病人似的坐着轮椅下电梯到了大门口,保安还给叫了出租车——而走路回家本来只需几分钟。在车上,她发现平川一直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她,于是主动打破沉默:“你吃饭了?”

“嗯,”他说,“就在马路对面吃的猪血粉。我给你打包了海南鸡饭。”

“看的什么片儿啊?”

“片儿?”他很茫然,下一秒忽然反应过来,“咳……都是美国五级片,怪不习惯的。”

她扑哧一笑:“要求还挺高。”

他却没有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怎么了?”

“疼吗?”

“哎呀不疼,”她说,“打了麻药的嘛!”

不过,下车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苏昂还是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某种轻微的坠痛感,就好像里面有东西在晃动,也许是因为取卵后肿大的卵巢。她不敢走得太快。

吃了一半海南鸡饭,苏昂靠在沙发上,顺手打开了电视。中文台在放无聊的战争纪录片,她换了个频道,化着浓妆的女主播正在用泰语播报国际新闻,各种枪击、轰炸、游行示威的画面——满地碎石瓦砾,哀恸的哭泣,惊慌挥动的手臂……外面的世界显然也是一团糟。但不知怎的,从电视里看到的战乱和灾难仿佛都不是真的,而更像是某种舞台表演,某种生长在客厅的景观。它们的效果也往往不会持久——一旦媒体不再追踪报道,观众马上就将其抛到脑后,也许正因为在我们那理性无法穿透的潜意识里,这些悲剧不是真实的,它们只不过是被盛进屏幕形状的盘子里,端到我们面前,试图唤起我们的情绪。也正因为这些情绪不是真实的,只是被调动了,于是当这些事件淡出视野时,我们也就不再关心了。

她换了一圈台,最后关掉电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

“你知道吗?”她闭着眼说,“有一天天都没亮,楼上的邻居来敲我的门。”

“邻居?”平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警惕。

“也是来做试管的中国人。”她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了那个凌晨。当时的思思就像她现在这样,就躺在这张沙发上。

“为什么敲门?”

“因为她的同屋割腕自杀了。”她用一种刀刃般冷静的语气说。

奇怪的是,现在想起余姐,她曾经的存在变得不像真的,如同电视上看到的新闻;可她的死却显得栩栩如生,热带阳光般长盛不衰——尽管两者理应反过来才对。不过短短几天,有关她的记忆画面便渐渐褪色,摇摇欲坠,或许因为她们的“友谊”本身就发育不全,没有支点,宛若空中楼阁。而死亡却变成鲜活的真相,比它所攫取的生命更为真实,像一根线缝进她的皮肤里,与她血肉相连。也许人与人的联结之所以如此重要,其本质就在于它的偶然性:你并不一定要跟这个人成为朋友,但偶然的联结却有可能带给你一些东西,甚至令你永远无法和从前一样——即便在她离去后依然如此。

她的话显然令他如芒在背。平川半靠半坐在沙发扶手上,脸色异常凝重,又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苏昂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自杀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她竟然一直没告诉他这些!他们竟已互不了解到了如此地步,令小别之后的重聚变成一条探险之路,一脚脚踩下去步步惊心。

“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苏昂给他讲了思思和余姐的事。她讲了她们的相识,短暂的交往,惨剧发生后的那个凌晨。但还不止这些。她还讲了她去寺庙给余姐超度的事——那棵大树,那个智慧的老和尚。她说她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叩问朋友的厄运之谜——那究竟是宇宙的计划,还是一条环环相扣的责任之链,而她们的袖手旁观又是否构成了链条的某一部分。她说她想知道生者与死者的国度之间有何幸存之物。她说她脑子里偶尔会蹿出疯狂的念头,认为余姐最后终于掌控了自己的生命——然后放手松开了它——而她们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胆敢这么做……她忍不住想告诉平川一切——并不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而是把他当成一位聆听告解的神父。她想向他讲述她的遭遇、她遇见的人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告诉他那有多美妙和多危险。但她总能及时闭嘴,因为她的故事里有太多Alex的影子。不过,她也没有隐瞒Alex的存在,但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起,把他说成是一个偶遇的老朋友,一起吃了几顿饭而已。提到他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想让平川发现她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