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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33)

作者:傅真

快到9点半的时候,护士让苏昂去小便,然后她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躺在一张刑具般的手术床上,手脚都被牢牢固定。心率,血压,清洗阴道,戴着口罩的护士们忙忙碌碌。手术室里有一个精确到毫秒的钟,持续不断的嘀嗒声制造出一种悬疑片般的紧张感——kronos时间。

护士反复核对她的身份: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年龄?最后一次B超,你有几颗卵泡?重复几次,不容有失。Songchai医生也出现了,在口罩后冲她笑着打招呼,比平日里热情得多。他用力握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意思是让她放心。“祝你好运!”医生用不大标准的中文说。

心情如战士奔赴沙场,肉体却退化为任人“宰割”的动物。这已是她的第四次全麻手术。苏昂读过全麻影响记忆力的科学论文,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有点享受被麻醉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种鹅绒般柔软的时间空洞,甩掉了肉体,超脱了一切。

护士给她戴上氧气面罩。她知道麻醉师正在往她的静脉推注药水。那些戴口罩的人行动开始变得缓慢,说话的声音也拉长了,渐渐融合成混沌的一团。苏昂感到自己越来越轻,仿佛在温软的云朵间飘浮。等到头顶的手术灯变成好几个的时候,她的身体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仿佛睡了一个很长很安稳的觉,又似乎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苏昂醒来了,脑子里一团糨糊,然后她记起了一切——科技的伟大刚刚在她身上聚焦了片刻。她努力撑起眼皮,看见了熟悉的绿色帘布和头顶的日光灯。她意识到已经换了房间,又回到了之前等待时的休息室。腰腹部传来隐隐的酸胀,像痛经的感觉,但几乎算不了什么。

护士拿来果汁和饼干,把床支起来让她坐着吃喝。在护士搀扶下去上厕所的时候,她看到了之前和她聊天的女生,她们现在隔着两张床。她侧过头,向苏昂投来一个小小的微笑,像是在说“看哪,我们终于打完了第一场仗”。

苏昂继续躺在床上输液,眼看着“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也想走,但护士说她需要比别人多输一袋药液,因为她刚刚取了“很多卵子”,卵巢受到过度刺激,很有可能会导致腹水。

腹水。她心头一紧。来曼谷前她还跟平川提起过“OHSS”(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尽管它是IVF疗程中较为常见的并发症,轻重和危险程度也不尽相同,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可能“中招”。

“我到底取了多少卵子?”

“31个。”

她吃了一惊。“那……卵子多,是好事吗?”她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能配成更多的胚胎。

“嗯……”护士不无为难地笑了笑,“这可不好说。”

其实她也知道,取得多并不代表卵泡质量好——有些很可能是空泡,或者质量不足以成功受精。她呆滞地躺着,心中忐忑不安,想起了艾伦的话:做IVF的感觉就像在坐过山车,心情总是大起大落……对了,不知道平川那边进展如何?应该早就完事了吧?她又一次感到了那种荒谬:你冒着腹水的风险,每天打针,一次取出很多卵子,而本来你的身体是被“设计”成一个月只排一个;与此同时,男人只需看着AV小电影,在一个舒服的房间里自慰射精。真不公平啊,但生活从来就不公平。

她终于被批准离开。换完衣服出来,平川已等在外面,和几个显然也是家属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一见她便立刻站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如释重负。“还好吗?”他说,“我已经交过费了。”

护士把开的药给她,并详细解释了用途——止痛的,消炎的,还有每天两粒塞入下体的黄体酮软胶囊。然后她语气郑重地告诉苏昂,Songchai医生担心她腹水的问题,无法保证能按原计划五天后移植鲜胚。

她有点蒙。“无法保证是什么意思?”

护士解释说,如果腹水严重的话,移植后情况更不乐观。她的身体会很不舒服,甚至需要住院治疗。考虑到这些风险,不如先暂停移植,把胚胎冷冻起来,等腹水消失,身体好转,下个月——或是随便多久以后——再来移植冻胚更为稳妥。

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苏昂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定了定神,问护士移植冻胚的成功率是否不如鲜胚。

两者其实差别不大,护士告诉她,腹水的情况也要看个人体质,如果只是轻度的话,过几天很可能自然消失,或许还是可以按原计划移植鲜胚。不过,反正她的胚胎要等五天做PGS筛查,不如这五天先好好休养——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来看医生——五天以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