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了。平川满意地看着那些菜,专心吃了起来。他一向爱吃螃蟹,此刻被店里的招牌咖喱蟹彻底征服,大快朵颐之余,还恨不得用米饭把那混合了黄咖喱、泰式香料和秘制蛋汁的酱汁全部搜刮干净。
他在啃螃蟹的忙碌中见缝插针地叹一口气:“唉,泰国真好。”
“就因为咖喱蟹?”
“说不好,”他放下一只蟹腿,出神地摇了摇头,“就是那种亲切感吧……那种烟火气。”
他说他一直在想她那句话——“泰国的穷人也活得挺开心。”的确如此,这才是最打动他的东西,那些高楼大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看看卖给我们烤串的人,在烈日下的火炉边流着汗,但他看起来也挺开心。看看街边那些小店,没有人沉默不语地干活,他们总是说笑个不停。刚才走过天桥的时候,他看到有个男人摆摊在卖不知什么东西做的老鼠、蜥蜴和蟑螂,栩栩如生,有点吓人。天桥底下,有个小胖子穿着缀满亮片的disco服装在打鼓,满脸笑容,浑身是劲。还有个女孩在旁若无人地跳舞,地上有一个碗和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跳舞赚学费”……他们都是穷人,可是他们看上去都很大方、很自在。就连那些走在马路上的人都是一副舒服自在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在享受走路本身的乐趣。
每个人都知道穷人长什么样子,苏昂想,衣着廉价,皮肤早衰,笑容局促,言行举止中泄露出某种坚硬和沉重。即便是出于某种虚伪的礼貌视而不见,但其实每个人都能接收到贫穷的信号。可是很奇怪,泰国穷人的身上似乎没有那种坚硬和沉重,没有额外的野心,没有不甘的戾气。佛教文化赋予了他们一种温顺柔软的态度,还有神权社会里心甘情愿的姿态。前世注定的“业”既是紧箍咒也是保护圈,人们安于现状,习惯了在被划定的生存区域里享受被允许享受的欢愉。
“所以,单比GDP的话,中国的确有钱,完全碾压泰国,”平川说,“但比起国民幸福度,可能还是泰国人更幸福吧?每天开开心心地逛吃逛吃。”
可是有时候,痛苦是更容易谈论的话题,苏昂想,幸福反而太过深奥。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把手肘支在桌上,半开玩笑地说的确如此,连她都想搬到泰国来住了。
平川想了一下,就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些可能性。然后他谨慎地说:“可是你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卖包呗!”她自嘲地一笑,“开玩笑啦,退休以后来这里养老还差不多。你知道吗?泰国可以办那个退休养老签证,50岁以上有点存款就能申请。”
“那咱们干脆在泰国买房得了,”平川半真半假地说,“反正北京也买不起。”
“然后就每天穿着夹脚拖,跟泰国人一样逛吃逛吃。”
“可是这里没有冬天,”他说,“一年到头都很热。”
“我就不需要冬天。我就喜欢热。”
“时间长了还是会无聊吧?”
“无聊的话,咱们就开个民宿什么的。”苏昂也半真半假地说。
“顺便在民宿里卖包。”
他俩又同时大笑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平川的脸变得十分孩子气,仿佛真的对他们构想的未来憧憬而好奇。四周飘浮着一种熟悉的理解与共情,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爱意。当两个人彼此温柔以待的时候,多么愉快啊,谈论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开着只有他们懂得的玩笑,不说一句带刺的话,不用随时剑拔弩张。
是的,她曾经很生他的气,觉得与他无法沟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味了,就像牛奶变质了一样。有时她甚至怀疑,她的不育是否预示着更深层的问题,暗示着他们在本质上合不来——在人类最基础、最实质的层面上无法相通。可是当平川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独自在泰国经历的一切变得好似一场幻梦。与此同时,异域氛围令一些平时的压力消失了,他们有了时间可以交谈,而深厚的温情凸显出来,久经考验,足以信赖。她怎能忘了呢?平川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世界上没有别人能够知晓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一切——从她没法忍受哪怕只是长长了一毫米的指甲,到她从不穿印着字的衣服,以及如果流落孤岛她会带上哪几本书——他们早已深深地扎根在彼此的生命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