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生活在别处’啊,”艾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是真的没有财务压力。”
苏昂叉起一块司康饼,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是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但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的脑海里闪过前不久刚看的美剧《国土安全》中的一幕——两个人被派去调查神秘的特工PeterQuinn,他们闯进他的住所,看见的是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小公寓,感觉可以随时被屋主干脆利落地抛弃……她摇摇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Alex当然不是什么秘密特工,他只是……只是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她忽然觉得她没法再独自承受这些了。疑念一点点发酵,困惑不断积聚,她仿佛永恒地滞留在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氛里,就等着那一道闪电劈下。告诉艾伦吧,她对自己说,让我知道不是我疯了。
从餐厅出来,Alex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但他一再坚持。她承认自己有种罪恶感——还有不到36小时,平川的飞机就要降落曼谷,他们即将携手创造新生命,为一个更加完整的家庭而努力……但瞧瞧她现在在干什么?和单身男子待到半夜,一起吃饭,互诉衷肠……
Skytrain的明亮车厢令人有种蓦然走出日场电影院的感觉——猝不及防,恍若隔世,而真实的生活扑面而来。途中他们开始聊些轻松的话题,但拥挤人群将他们带回之前的暧昧与亲密。玻璃车窗映照出他的脸,她再一次被他的英俊打动——几乎被打伤——以至于她决定开始寻找他的缺点,但就连那被晒伤脱皮的鼻梁也只是增加了他的男性气概,而他自己却似乎毫无察觉。她满心疑惑:十年前他还不曾拥有这样的魅力啊,时光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Alex发现了。“我脸上有糯米饭?”
她如实告诉他。他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
“你也是啊。”
“也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苏昂立刻反应过来。血液和肾上腺素瞬间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涌遍全身,那些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的念头开始从车窗、从门缝、从她已经打了封条的地方悄悄地挤进来。
从Chilom站出来,他们一道步行去她的公寓。那条路晚上很安静,只有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便利店门前,把身体蜷成逗号的形状。每当有人经过,它们的尾巴就轻轻甩动。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李子,雨后的树木散发出混合着土腥气的西瓜味。桥下隐隐传来运河水的呜咽,还有风钻进树叶的声音,好似窸窣作响的丝绸。他们没有交谈,但都很有默契地故意放慢脚步,聆听着街道被夜色灌满的声音。路灯昏暗,走路时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如遭电击,退缩回去。她意识到有什么在夜色中悄然酝酿,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在他们耳边轻声叹息。
进入小区,灯光亮了一些。他在她的公寓楼下停住脚步。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后天到?”他突兀地问。
苏昂看看表。“应该说是明天了。”
“那,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最近特别忙,只能待一个周末。”其实都不到两天——平川周六下午才到曼谷,周日去诊所取精,当晚他就得飞回北京,因为周一有个重要的会议。
“明天你是要打那个……那个什么针吗?”
“夜针。”那是取卵前的最后一针,也是促排卵最关键的一步——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HCG)来促进卵泡最终的成熟。夜针的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由医生根据个人的卵泡大小与激素水平等种种因素来确定。
“要我陪你去打针吗?”
“不用啦,”她笑笑,“就几步路。”
然后就到了那个时刻。午夜的静谧里,两个人相对无言,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愿退。他们之间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亲密。她的心中有种模糊而焦躁的期待,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之前在寺庙里做过的那样——但又不大一样,这一次他靠得更近,呼吸中有啤酒的味道。她忽然惊觉他想要吻她。并不是说他有什么明显的身体语言,但她就是知道。很多年前,在她的公寓楼下,她也是这样看穿了送她回家的平川。那一次她欣然接受,顺其自然地让那个吻发生——一个温柔的、长久的、深深的吻,令她的膝盖酥软——但这次不行。尽管心中有种隐秘的、虚荣的喜悦,一支理性的军队却已集结起来,用整齐划一的口号提醒着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