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她都没怎么说话。Alex也很小心地不主动开口,以为她因为余姐的事心情低落。他不知道苏昂心里真正的芥蒂正是他本人。她明白人人都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任何人,可不知怎的,她仍然介意他的那些秘密和谎言。她也知道有些人会单纯为了博取同情而撒谎,真的,她在法学院的课堂上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但她更气的是自己——多么愚蠢,多么容易相信那些自称是你朋友的人!野生动物就不像人类这样容易轻信。我们居然还没从地球上灭绝,简直不可思议。
打车去往寺庙的路上,她的心情渐渐缓和,这才开口说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尤其是那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她与Fai的生意合作,艾伦的红灯区采访,接下来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当然,她略去了关于Joy的部分。Alex听得很认真。“哇哦!”他不时发出惊叹,“我只不过出了几天差!”他认为苏昂对余姐的内疚之情可以理解,但并无必要。向一个已经落水的人伸出手去,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是徒劳而危险的。
“我的房东说,自杀是很深的罪孽,根本没法被超度。”苏昂说,“你的那个和尚……有办法?”
“至少他会愿意帮你做仪式。”Alex解释,很多泰国人都有自己相熟的寺庙与和尚,而他认识这位和尚很久了,他很有智慧,善于变通,足以依赖。其实谁又真的知道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情况呢?地狱里会发生什么?他自问自答,我们做这些事情,说到底不过为了自己心安罢了。这正是宗教仪式的作用,它为我们内心那些复杂的情绪创造一个休憩之所,否则我们可能会被这些情绪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是佛教徒吗?”
“我只能说,现在我身不由己地依赖佛教。”他苦笑,“你呢?你是无神论者?”
苏昂摇摇头。“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不可知论者吧——半信半疑,不知道神是否存在的那种人。”
“圆滑。”他开玩笑地撇撇嘴。
他们要去的寺庙在曼谷近郊,而出租车又不出所料地被困在了堵塞的车流之中。司机在用手机和家人视频,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苏昂发现自己也已习惯了这散漫的节奏,北京那些焦灼的人群和火热的主题宛如上辈子的记忆。
她看向窗外。曼谷仍然令她感到惊讶的一点,就是到处都有空置的建筑。即便是在市中心,很多建筑物要么没被使用,要么已被残酷地遗弃。她听说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泰国经济崩溃,许多大规模的高层建筑突然就停止了施工,裸露的骨架在空气污染中渐渐变成黑色。如今它们就像诡异的骷髅,未尽的梦想,仿佛佛陀在提醒世人:即使是建筑也会死亡。然而无数的高楼大厦仍在各处拔地而起——公寓、商场、银行、公司总部……它们雄心勃勃,蔚为壮观;但曼谷似乎只有宫殿和贫民窟,中间什么也没有。
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她对这座城市的看法已不仅限于“微笑国度”的美丽与宽容。从“sanuksanuk”的表层向下挖掘,这个热带天堂开始向她展露那些迷失在黑暗深处的灵魂——被困囿的、被磨损的、被隔绝的灵魂。
车子的速度慢得像爬行。有一阵子,他们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并排同行,他身后坐着两个男孩——应该是兄弟俩,大一点的那个在最后,小的夹在中间。三个人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哥哥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游戏机的小玩具,看得如痴如醉,完全没去注意正在打瞌睡的弟弟。弟弟看起来那么小,头一顿一顿地向下耷拉着,身体随之轻轻摇晃。他穿着背心和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苏昂透过窗户看着他细细的胳膊,皮肤已晒成棕色,黑头发随风飘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Alex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整个人还有点恍惚。阳光撞击着挡风玻璃,冷气微弱,座位滚烫,那股热气穿透连衣裙灼烤着她的后背。她的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Alex的肩膀,担心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但Alex直接迎上了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在用一种她能感受到,但无法理解的语言对她说话,看得她垂下了自己的眼睛。他肩膀的温度仿佛仍在穿透肌肤,直达她的骨头。苏昂整个人被一种下坠感所包围,一种大错特错却难以抗拒的东西,几乎令人感到恐惧——但她仍在不断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