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余姐从来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她几乎不认识她。她回忆着那些短暂的交集,强烈的内疚像一颗子弹将她的心脏射穿。她知道那种感觉也许并不真实,但就是觉得自己犯了某种难以定义的罪。难道她没有看到她那些神经质的动作、古怪的说话方式、被阴影环绕的眼睛吗?难道她看不出来,她整个人就像头顶着一块乌云在行走吗?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嗅到了余姐身上悲剧性的气味,甚至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终事情真的发生了,以她不敢想象的方式。
不只是她,还有思思、陈倩、小钟……她们这些看见过她却又对她视而不见的人,她们这些为了避免尴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人,她们这些虽无恶意,却没能去关注她、警告她、救她,或至少做点什么的人,早早就已准备让她去独自面对将她攫取的命运。
苏昂换上睡衣走到客厅,思思仍在沉睡,薄毯已被蹬到一边。她把它重新盖好,然后回到卧室,在床上躺下,希望自己也能马上睡着。睡眠可能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了,她想,多么方便,就像暂时死去一样。
三十四
思思拒绝跟余姐的丈夫碰面。在他抵达之前,她已经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进了中介提供的另一套公寓——仍在同一个小区,只是隔了几幢楼。做完取卵手术的陈倩也拒绝回去,理由是“风水不好”。她的丈夫取完精后就直接回去收拾行李搬到了酒店。
中介姑娘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接待了余姐的丈夫,并带他去办理各种善后手续。听说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说起话来甚至有些谦恭。看到余姐的遗体后,他流了几滴泪,但并非那种无法把持的悲痛。在中介的建议下,他选择了一家当地的华人殡葬服务公司,打算将遗体在泰国火化后再直接把骨灰带回国。
显然世间的一切都有一套对应的处理程序,苏昂不无感慨,包括借卵生子或身死异乡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你以为会很戏剧,实则相当平淡。你以为会很麻烦,却只是标准化的死板。
“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就要火化了,”电话里思思的声音有点哽咽,“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显然火葬能一次性解决许多问题——至少中介是这么说的。将骨灰运回国内无须繁琐的文书工作,无须密封的棺材,无须防腐消毒处理,也无须将尸体运往境外的许可证。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张死亡证明和一个小小的铝制骨灰瓮——人们往往直接把它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苏昂不由得开始想象,机舱里究竟曾有多少幽灵在天空中往来穿梭。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这将是余姐所乘坐过的最便宜的航班。
“我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胆子住我们那屋,”思思愤愤地说,“希望余姐的鬼魂半夜显灵吓死他!”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昂。
她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自杀者的灵魂很难解脱,死后仍要承受极大的痛苦,需要生者为其诵经超度。苏昂并非佛教徒,一直抱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但世上总有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涉及亡者,总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更何况,她一直被那挥之不去的内疚所折磨。
她打电话给梅,想知道以泰国的习俗,应当如何为余姐超度。梅一向热情,但听说死者是自杀身亡,却立刻换了口吻。她说在泰国的信仰中,自杀是最严重的罪孽之一——可能比杀人还糟。你没法给自杀的人做功德,他们在地狱的太下层了,收不到你的功德或者祭品。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边什么都做不了?”
梅犹豫片刻。“我听一个和尚说过,如果死者的罪孽太深,你可能需要一辈子替他守五戒……嗯,你甚至可能要自己出家才能超度他……”
苏昂当然不打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Alex的电话,请他帮忙问问鲍勃——如果真有人知道这些奇怪冷门的事情,她想,也只能是那位“行走的泰国奇闻轶事百科全书”了。
但Alex的反应有些古怪——得知前因后果后,他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不用问他了,”他终于开口,“我带你去吧,我认识一个和尚。”下午苏昂见完医生,和Alex在星巴克碰头,然后一起去旁边的Aeon超市——泰国超市里能够买到献给僧侣、神社和寺庙的各种供品,它们隐藏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位于儿童玩具和宠物食品之间。在Alex的建议下,她选了一个橙色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僧人的日常必需品:牙膏、沐浴液、纸巾、雀巢咖啡、檀香和橙色僧袍,上面还绑着金色蝴蝶结,就像一个节日大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