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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09)

作者:傅真

拯救她的是恰好在此时抵达的目的地。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曼谷,四周呈现出典型东南亚小镇的颓败景象——空荡荡的街道,散落在路边的棚屋,树荫下无所事事的男人,躺在寺庙门口的流浪狗。寺庙本身无甚特别,吸引她眼球的倒是门外的十几个小摊位,后面坐着手相大师、算命先生和塔罗牌专家。这些都是颇有口碑的算命师,算是这间寺庙的特色吧,Alex告诉她,很多泰国人特地大老远赶来咨询。泰国人不大喜欢谈论他们自己的问题,而去看心理医生又太没面子,所以僧侣和算命师实际上身兼多种角色,比如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或是社区领袖。

经历过“千庙之城”清迈的洗礼,眼前这座小小的寺庙益发显得平凡无奇。一进门就看见左、中、右三个殿堂,中间的金顶,两边的红顶,外形都十分朴素。他们直接走进中间最大的殿堂,Alex相识的和尚——也是这里的住持——正坐在侧面的台位上看书。他显然上了年纪,脸上的五官深深地隐藏在刀刻般的皱纹里,皮肤像一件睡衣松垂于身体之外。双眼分得很开,令她联想起某种鱼类,但它们又很有神采,焕发出一种你通常只能在幼儿眼里看到的光亮。他看见Alex,彼此微笑着合十致意,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Alex让她自己说。于是苏昂用英文夹杂着刚学的泰语词汇向住持解释,一个朋友死了,她来为她tamboon,也就是做功德。

是自杀,她补充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差点忘了将那个橙色塑料桶递过去。

住持抿紧嘴唇,郑重地点点头。他转头对另一位僧人说了句话,对方很快拿来一个杯子,里面盛着清水。

住持示意苏昂在他面前跪下,又指指那杯水,做了个手势。她迷惑不解。Alex告诉她,那是让她把手指浸在水里的意思。然后,出乎她的意料,Alex也跪下了,就在她的身边。

当她小心翼翼地并拢五指浸入水中,住持开始用某种语言念诵某种祷文,音调婉转起伏,听起来宛若溪水漫过石头。他是个枯瘦的老人,但他的声音是如此深沉动听,令她感觉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拥入怀中,内心一片空明。诵经结束时,她几乎有点不舍,想要伸出手去,徒劳地抓住那即将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

住持用英文对她说,现在可以出去,找一棵树,把水倒在树下。倒水的时候想着你的朋友,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但眼神充满慈悲。这样就可以把你的祝福给她。

佛殿后面就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苏昂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杯水走到树下,慢慢把水倒在树根上。她遵照住持的话,倒水的过程中一直想着余姐——尽管她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行前她临时抱佛脚地在网上搜索送别逝者的佛经祷文,却发现这种祝福的话在佛经中并不多见,只有诵经结束时的回向文中尚有几句话勉强可用。

水流缓缓而下,苏昂在心中反复念着那句背诵下来的话:愿以此功德回向给余姐,愿其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当她回到殿内,把空杯子还给住持,以为还有其他的步骤,但住持只是笑着用英语说“下次再见”——那微笑抵消了话语本身的讽刺。

“这样就结束了?”她看着那张鱼一样的脸,兀自有点发苶。

住持愉快地点头。

Alex问她是否想自己再待一会儿。迟疑片刻,她点点头。Alex也点头,然后和住持一同离开。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苏昂像当地人那样,跪坐在佛像前,双腿屈向后方,四周是莲花、供品、塑像和燃着的檀香。已近黄昏时分,暮色将天空染红,佛殿角落里的阴影被拉长了。空间变小,蜡烛更亮。她回想着刚才的仪式,觉得那也许是佛教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宗教的原因之一——整套仪式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已全部完成,礼数很简单,就像给树浇水,既实用又富有诗意。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试图向她传教——她一向讨厌那些狂热的传教者,就好像他们觉得其他人的活法统统不对,就好像在神本人出场之前,他们就是替天行道的人。

她想着刚才倒水时默念的祷文,觉得那些词语都无可救药地含糊、玄妙、暧昧不明。其实在上网搜索之前,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丁子曾告诉她的:“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但这很讽刺,因为余姐她终究没能穿过那死荫的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