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这次能成。”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但愿吧,”思思说,语气却不大肯定,“其实也该知足了,你看看余姐……”
她的心抽痛了一下。死亡投下的阴影又回到了房间里,她们不愿提及的东西正像群饿狗般围绕着她们打转。
思思说,她和余姐也不过是做了十几天的同屋,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她,甚至避之不及,她才出于同情与她寒暄,听她说话;但在内心深处,她承认自己仍视余姐为异类,认为与她只可能展开那种最最虚伪、最最肤浅的交流,可是说到底,人与人之间又能有多大的不同?表面上看,她无论是婚姻还是自身境遇都比余姐好太多了,但不育这件事就像一把解剖刀,划破表面,暴露出同样阴暗的真相——她们都无法放弃婚姻,因为离婚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选择,因为生活里有太多东西建立在婚姻这个基础之上。
这就是为什么余姐甘愿忍受那些对待,苏昂想,再怎么挣扎也哪里都到达不了,去一个熟悉的地狱也好过无处可去。又是一波痛楚袭来。她再次感到她们都团结在一种超越了地域、阶层与生活背景的东西里。那是一种只属于女性的经验,太过普遍,太过深刻。个人的痛苦变成了群体痛苦。她已经不知道她感到的是谁的痛苦了。
“你饿不饿?”她站起来,“我给你煮个泡面吧?”
思思点头。“唉,麻烦你了,”她说,“真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但跟你聊聊感觉好多了。”她在沙发上躺倒,双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腹,“你说,这下会不会把我的卵子都吓死了几颗?”
“不会啦……”
“唉,本来就没几颗!”
苏昂烧上水,在橱柜里找出一包方便面。
“说实话,我一直有种感觉,”思思盯着天花板,“她是为我着想,才没有在我们那房子里那个……她是怕我看到会吓死吧?她虽然有点怪,其实人是很善良的……”
苏昂看着锅里正在慢慢沸腾的水,就好像令人不安的影像混在气泡里浮出了水面。她无法不去想象那幅画面。为什么要选择这么血腥而痛苦的死法呢?为什么不是上吊、吃安眠药,或是从高处跳下?她忍不住想象自己从暹罗广场的人行天桥上纵身一跃,在阳光中下坠,然后往马路上那么一撞,被疾驰而来的车辆卷入轮下。简单,迅速,来不及感受痛苦。
“我就是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思思长叹一声,“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能要上一个孩子——其实都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四面佛也不管用……”
“她还那么虔诚,天天都去……”思思顿了顿,“你知道她打算怎么还愿吗?”
“……跳裸舞?”
她们先是轻轻笑了笑,接着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简直像两匹歇斯底里的马。一想起余姐当时那副表情,苏昂就笑得越发不可收拾。她们不停地笑啊笑啊,直到两人在泪光中相逢。思思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颤动不止。
苏昂在那锅方便面上打了个鸡蛋,用筷子将它搅成蛋花——这是她最喜欢的吃法。她小心地将面条连汤一起倒进碗里,端到沙发前才发觉思思已经睡着了。身体略略倾斜着,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耳朵里。静寂中能听见她微微的鼻息,想必是相当累了。
她从衣柜里找了条薄毯给思思盖上,然后坐到餐桌前开始吃那碗面条。她机械地嚼着,一边望向窗外。天已经亮了,这座城市若无其事地迎来新的一天,在晨光中显得新鲜而无辜,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苏昂走进浴室,她只想把这个夜晚从身上洗掉。
突然降临的悲剧该如何理解呢?人们都是如何承受这些的呢?这些你通常只会在报纸上看到的事情,那种你会试着想象,或者竭力不去想象的事情。对于思思带来的噩耗,她虽然震惊,却也一直像在看戏,有种古怪的疏离感——尤其是思思忽然又说起自己的私事。直到此刻,在水声所凸显的静寂里,一切才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苏昂抱紧双臂,仰头任水流倾覆而下,直到感觉快要窒息。她在脑海里倒退回那些时刻:余姐得知验孕结果的时候,她正在和Fai商议她人生中的第一笔设计合同;余姐坐在洗手间里,用水果刀割开手腕的时候,她正迷醉于红灯区的灯红酒绿;当思思赶到医院认尸、受刺激呕吐不止的时候,她正吃着罗勒叶炒猪肉碎盖饭,和梅谈论着那些离她自己的生活十万八千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