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她仿佛看到那种残酷和庸俗随着生育的问题翻腾到了生活表层,变成了她们日常生活的品质。
“不怕你笑话啊,后来我也喜欢过别人,”她好像管不住自己似的说,“是单位的同事。其实也没怎么样,不知道算不算精神出轨,反正就是小暧昧吧,每天去上班都挺开心的。后来他离职了,也就不了了之了……那以后我反而能理解我老公了。都是人,都经不起考验啊。怎么说呢?喜新厌旧是人性,婚姻其实是挺奇怪的一个东西……刚结婚的时候肯定是有爱的,但荷尔蒙没了就没了,越到后来就越像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了。但你会因为这个就离婚吗?也没有意义吧?就算再找一个,死去活来爱一两年,之后还不是一样?都一样,很可能还不如原来那个。尤其是我还想生孩子。我老公一堆毛病,但优点也不少。他脾气好,喜欢孩子,比我有耐心,应该会是个好爸爸。脑子也挺好使,估计以后还能辅导孩子功课……再现实一点说,他在体制内工作,很稳定,收入也不错。搭伙过日子嘛,说白了就是合作关系——两个人把资源拿出来互相整合,取长补短,互惠互利。我也有我的优势,当然。我勤快,能干,爱收拾,做饭好吃,长得还行,也通情达理,对吧?”
苏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但只有这些也不够,”思思接着说,“就算是合作,也得有能把两个人紧紧拴在一起的东西,比如说,财产上的捆绑,事业上的互相帮持,或者——”
“孩子。”
她点点头,声音低下来:“问题就是我怀不上孩子。”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啊。”
她凄然一笑,“但他综合分高啊。”
“那又怎么样呢?”苏昂有些不习惯像做交易似的谈论这种事情,婚姻似乎不应该只是一堆理性的计算。
“那最后可能还是得离,”思思的目光忽然变得像枪口一样幽深,“如果连试管都不行的话。”
某种东西在她体内搅动。“就因为孩子?”
“不然呢?我们都想要孩子啊。”思思倒似乎诧异了,“你不也是吗?”
她一时语塞。她想问思思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孩子对她又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渴望,还是维系家庭的纽带、无爱婚姻的拯救、“合作”关系的保障?但下一秒她立刻感到了那种讽刺——Alex不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吗?“原因不重要,”她记得自己说,“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人总是轻易放过自己,剖析起别人倒是犀利。
思思继续说道,试管一次两次不成功倒也没什么,但如果这努力看不到尽头,一般来说,男人会重新评估这段婚姻的价值,开始想象新的关系和新的人生。他们不愿意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悲剧——女人也不愿意,当然,但男人手里有更多的资源、更多的筹码。如果不孕不育的根源只在于丈夫而非妻子,事情也许会不一样,但若是妻子也有问题,两人最后往往会走向离婚的结局。这是一个普遍的现实。
也许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关系始终是次要的关系,苏昂想,更重要而安全的联系是他们的血缘:父亲,兄弟,孩子。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活在女性有更多选择的时代呢!如果说余姐的不幸源于她自身的弱小,可难道思思不是独立女性、不够强大和通透?事实上,她可能太过通透了。跟余姐不同,离婚对思思来说并不会是世界末日,她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足够独立,但离婚不符合她的利益。当爱已成往事,她把婚姻乃至人生都看作一个巨大的算式,加加减减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当生育——更确切地说是不育——以千钧之重落在生活里,她那个巨大的算式算到了底。
但你能说她道德不正确吗?那这个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存在的社会又何尝正确?追求利益可耻吗?损人利己才可耻,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其他的选择适合她吗?像西方人一样,不爱了就干脆利落地离婚,进入新的恋情,然后再结婚,再离婚……一次次的伤筋动骨、前途未卜?
其实她自己也一向是羞于谈论利益的。这不符合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婚姻和家庭理应是没有算计和功利的、因爱而生的共同体。苏昂甚至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她和平川的关系。什么是把他们两人紧紧绑在一起的东西呢?她确实偷偷想过,如果彼此都换个对象,生育是否就不再是难题,但她发现她完全无法想象和不是平川的任何人孕育一个孩子——也许这意味着他们的婚姻还不至于陷入最深的危机;然而她的确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思思,因为她们都是被夺走了珍贵之物、被迫看清自身缺失,也因此需要做出艰难决定的人。对很多人来说,孩子是一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爱情或婚姻产物,甚至是伴随着某种偶然或意外、糊里糊涂地就成为父母,彼此间自动多了一条纽带。但她们不一样。当不育动摇了生活秩序,一切都要被重新评估——谁的问题?谁拥有权力?谁愿意做出牺牲?谁的选择更多?……而对这段关系中的弱势者来说,当你被洪流冲下山坡,你的手总会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