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苏昂心想,天啊。她感觉自己不大对头,仿佛整个脑子都生了锈。
“这几天……”思思停了下来,表情扭曲。苏昂看出她正在百般克制,让自己不要哭出来,“我知道这几天她一直在偷偷用试纸验孕……她肯定是有预感,肯定早就想好了……”
“……没有遗书吗?”
“什么都没有。”
割腕自杀的死亡率其实很低,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一点。好像是听丁子说的——她一向热衷于搜集各种奇怪而无用的信息——据说是因为人体的凝血机制什么的。但割破动脉不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位置较深,所以割破可能真的会致死……苏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不合时宜,却不由自主地对余姐产生了某种近似于“肃然起敬”的感情。
余姐显然是一心赴死,思思说,她的脸上有种受惊过度后的麻木。这诊所第一时间通知了余姐的中介,中介又打电话告诉了思思。她难以置信,不顾中介的劝阻,执意要和她们一同前往医院。一路上她神思恍惚,大脑拒绝接受这整件事,直到看见余姐的遗体——她只看到了肩膀以上的部位。已经有人把一条叠起来的毛巾放在她的头上,掩盖住了因倒在地上而被血浸透的半边头发,但脸上仍有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发黑,看上去就像那种原始部落的文面,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恐怖又诡异。
她一转身就吐了。去洗手间清理的时候,她一想到余姐就是在这种地方割腕自杀,尤其是一想到那个惨烈场面,就忍不住抱着医院的马桶吐了又吐。
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事情,思思用双手捂住脸说,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在异国他乡认尸,对方还是一个只认识了十几天的人。
她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重新经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年轻的中介姑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但她表现出了可贵的镇定。她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家属,安排事宜,办理各种手续,还要回答医院和警察的问题。警察已经去过现场,之后又跟思思一起去她们的公寓取证……等到思思录完口供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不想回家,于是在街角一间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枯坐了半天,熬到天色微明才来敲苏昂的门。
“陈倩她们也知道了?”
“警察都上门了啊!本来不想惊动她的,她今天要取卵嘛——她老公昨天来了。”思思说,“小钟应该不知道,她已经取完卵,昨天就飞去普吉岛玩了。”
苏昂问余姐的家人会不会来。
“她老公会来,估计下午就到了。”思思咬着下唇,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最好别让我看见他!”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两人心里都明白,她们一直没有触及整件事中最艰难的部分——惨剧发生的原因。余姐无疑是因为绝望而自杀,但又是什么造成了如此万劫不复的绝望呢?她是被什么念头逼得无路可走,令生命遭到彻底的颠覆?
思思无法原谅余姐的丈夫,她认为他那个“这次还怀不上就离婚”的威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老公外面有人——很久了,她告诉苏昂,那女的也是一直怀不上,要不早就上位了。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苏昂想,什么样的男人会对自己的妻子说出那种话?他显然早就对她没有感情了,说不定现在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他应该被谴责吗?当然。他是罪魁祸首吗?也许吧,但诚实地说,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把一个人赶上绝路。
思思用一种奇怪而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半晌才垂下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要搬出去了。”她说,“我已经跟中介说了,反正他们还有别的房子。”
苏昂忽然想起来,再过两天思思也要取卵了。她本应保持好睡眠和好心情,不该被卷入这些可怕的事情,看到那些足以造成一辈子心理阴影的场景。
“你老公什么时候来?”
“后天晚上。”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忽然说,“其实,他也出过轨。”
苏昂心里十分震惊,但没有表现出来。她慢慢拖过一张椅子,在思思对面坐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挺作的,一点小事就闹分手。自从打算要孩子——应该说是自从知道我怀不上以后,反而变了,也可以说变理智了吧。我觉得以前碰上这种事我肯定是要离婚的……生气当然也生气,也跟他吵,他也痛哭流涕,说他鬼迷心窍了,再三保证说跟那女的断了……后来也就这么着了,也没说原不原谅,反正日子也就这么过着。他有没有再犯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但也无所谓了其实。因为我想明白了啊,这里边我也有责任。怀不上孩子,又折腾着治病,做试管,我对那事儿是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对夫妻生活完全没兴趣了,对他也确实不公平吧——男的跟女的不一样,毕竟。而且说实话,我的问题比他的严重——弱精是可以治的,大不了做试管呗。要真离婚了,他可能很快就能再找到个年轻女孩儿,说不定过一两年就生了。我怎么办呢?一个离过婚的女的,还生不出孩子,再找个跟他差不多条件的基本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