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曾祖母不是那种会低头走路的人。她想低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天空,看着天上成群飞来飞去的鸟儿,就出了神。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对世界好奇,对人也好奇。曾祖母能认识曾祖父也是因为这一点。
那时曾祖母在车站前卖煮熟的玉米,卖完了就去看热闹,或者沿着铁路一直走。有一天,她突然很想知道这条铁路到底有多少里,最后能到达哪里。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去问了那个远远地沿着铁路走的男子。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
说完这句,曾祖母猛然清醒过来。一个白丁胆敢拦住良民的去路,这么做即使挨一顿毒打也不会有人同情。这个男孩却呆呆地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听说往北能到新义州,往南到釜山,能有多少里呢……
男孩似乎并不在意曾祖母短袄飘带上的黑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他只是看着铁轨,还有枕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到时候我告诉你。我朋友当中有铁道专家,问一下他就知道了。
曾祖父在遇到曾祖母之前就想去开城。也不非得是开城,哪里都好,他只想坐上火车远离家乡。他一直有流浪的冲动,从小就有这种倾向。让他带牛去吃草,他就牵着牛鼻子一直走到自己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有时太阳都落山了,村里人只好纷纷出动四处找他。祖母说,她经常想象着夜幕降临时分自己的父亲带着满脸失神的表情把牛牵回家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火车时,曾祖父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火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着,他感到一阵眩晕,同时心跳加速。他最喜欢听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和车轮碰撞铁轨接头时发出的哐当声。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村子离开走两个小时,一路走到车站,然后沿着铁路一直走。每当远处传来汽笛声,他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先是看着火车,等回过神来再赶紧避开。火车发出雷声般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旁边驶过,震动的感觉顺着地面一直传进他的身体。
在车站前卖食物的无数人之中,他总能认出那个女孩。上衣飘带的末端系着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她那稍显稚气的脸庞晒得黑红,总是用大手递给人们玉米。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那个时候,奇怪的是,他感觉自己以前好像经历过这个瞬间。分明就是在那里,那个样子。自己和一个脸晒得黑红的女孩站在那里,接着传来了汽笛声,好像还有一只喜鹊往西飞走了……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真从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只瘦瘦的喜鹊在空中飞过。他走下铁轨,发现那个女孩正向他招手,示意他下来。他想,不能让这一刻只是瞬间。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直觉。
他对直视着他的女孩说,明天在这里再见,见面后再告诉她。他在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场告诉她答案,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这样说话了,光是这样想想他都有点难过。那条铁路有几里长?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
第二天他走了两个小时到铁轨那里等她。半天时间过去了,她迟迟没有出现。难道是弄错了见面的地点?他沿着铁路来回走,但没有用。太阳落山了,回家的路上,他才记起那个女孩并没有回答自己。他说明天见到时告诉她,她默默地看了看他,就离开了。对方都没有回答,自己凭什么就断定她会来这里呢?他感到一阵羞愧。
回到家后,他依然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白丁的女儿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和良民男子搭话?怎么能那么毫无顾忌地盯住人看?怎么能听到良民问话也不作回答?为什么那个瞬间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为什么脸蛋红红的女孩望着他的时候汽笛声响、喜鹊飞过?为什么他认定那个瞬间不应该成为最后一刻?她可是白丁的女儿啊。
这样想着,他不知为什么就难过了起来。她是白丁的女儿,他不想因为这个就看低她。明明是这样,可自己还是想用“白丁的女儿”这句话来否定自己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感觉,这让他感到无比寒心。
第二天他又走了很久的路去车站。她仍然坐在一处角落里卖玉米。夏天快结束了,虽然还没到晚上,空气中却感觉不到热度。他慢慢走过去,说剩下的玉米他都要了。她没有认出是他,收了钱把玉米递了过去。
——托您的福,我今天能早点回家哪。
她准备离开了,他连忙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