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祖母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看着我,“我很想她。”
祖母久久地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她的妈妈。然后她嘴角上扬,轻轻地笑了。
“她是我一直思念的人啊。”
祖母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有些惊讶,只好装作没有看到,把视线移开。
“我不该这样。”
祖母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俩一时无言。我给她的空杯子又倒了一些红酒,然后问道:
“没有曾祖父的照片吗?”
“没有。”
她对我笑了笑。
“曾祖父是怎样的人呢?”
听我这么问,她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爸爸的爸爸是个木匠,爷爷据说是个陶匠。那个,以前不是有很多天主教信徒受到迫害吗,爸爸是他们的后代。”
最先信奉天主教的祖先是一个马夫。那时他侍奉的两班说,“从现在起我们不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而是朋友”。祖先说主人疯了,真是可怜。祖母说,谁能想到后来祖先竟然跟着自己的主人一同信奉了天主教。三年后,两人耳朵上插着耳箭,双腿被打折,被一同拖到沙南基处决。
这仅仅是个开始。幸存下来的人们躲到山里烧制陶器,隐姓埋名地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不需要东躲西藏地信奉天主教了,但这些打碎神龛、连祖先都不供奉的人,很难得到世人的承认。高祖父人很能干,手也巧,当过盖房子的木匠,由此积攒了不少钱财。他有四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送去上过学。我曾祖父是他的小儿子。
“我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什么来着……对,我是想告诉你,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如何抛弃父母和我的妈妈在一起的。这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情。被人迷了心智,在一瞬间完全……被迷住了。”
当时曾祖父十九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曾祖父告诉高祖父他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得知对方是白丁家的女儿,高祖父无语至极,哑然失笑。可仔细听过以后就知道,这并不是能笑出来的事情。曾祖父在教堂里受到的教导向来便是——人的尊贵或卑贱不是天生的,而是取决于他后天的行为。要知道在当时,白丁家的女儿地位还不如猪狗。
高祖父说:“怎么可以和白丁的女儿结婚?”曾祖父反驳道:“白丁也是天主的子女,人是没有贵贱之分的,这是我在教会学到的道理。”
——即便是《圣经》中也没有白丁。
高祖父这样说着,一把掀翻了屋里的火炉。曾祖父转身走出家门,带着曾祖母坐上了开往开城的火车。
“曾祖母没有家人吗?”
“有。有母亲。”
生前是白丁的父亲在曾祖母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她只有母亲。母亲也久病不愈,即将不久于人世。曾祖父告诉躺在炕头上的曾祖母的母亲,自己要和她的女儿结婚,然后去开城生活。高祖母用糊满眼屎的眼睛望着曾祖母,小眼睛里不停地流着泪。
——一起走吧。
高祖母抓住曾祖母的裙角说。
——带上我吧。
一个病人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曾祖母好不容易才将高祖母的手从自己裙角上掰下来。高祖母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重新作为你的女儿出生。当妈妈的时候没能为你做到的,到时候再补偿你。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曾祖母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仿佛只要回头看一眼,就无法离开了。那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膻臭味迟迟不曾散去的房子,连挑大粪的都不肯上门、只能自己动手淘粪的房子,看着夕阳西下时分角落里漂亮的花,结果无端被飞来的石头砸到头的房子,没留下一丁点美好回忆的房子。离开那座房子去车站时,短短的一条路就像有一千里,步步沉重,像穿了铅做的鞋。
但还是要离开,只有那样才能活下去。在火车上,曾祖母一边吐着黄色的胃液,一边在心里想着:我会忘掉,一定会忘掉,绝不再回头。
祖母说她有点理解曾祖父为什么会为曾祖母失了心智。曾祖母的眼睛里写满孩子才有的那种好奇和调皮劲,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白丁的女儿,怎么敢摆出那种理直气壮和神采奕奕的样子?因为这个,曾祖母小时候还挨过打。要低下头走路,你怎么敢抬起眼和良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