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喜子寄来了回信。“姐姐,对不起。阿妈要干的活儿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明淑奶奶坐车的话晕车很严重。我说我一个人也可以去,但大人们不允许。恭喜姐姐了……”
几天后,大邱那边寄来了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件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的冬季连衣裙和两副银匙筷,还有一封信。“英玉啊,恭喜你要结婚了。我给你寄去了银匙筷和衣服。好好生活,好好生活英玉啊……”
祖母的幼年就此结束了。
因为南善没有家人,所以婚礼办得很简单。祖母穿着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连衣裙举行了婚礼。说是仪式,其实就是二十几号人聚在中餐馆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吃完饭,祖母穿着从照相馆租来的简式婚纱,手里拿着花束和南善一起拍了照片。那是十一月初旬,天气还不是特别凉。
新婚夫妇租了一间带小院子的房子,祖母在新房子里做起了修补衣服的活儿。
南善的口碑不错。无论是在市场还是在村里,没有人不说他心地善良、待人有礼。“新娘子真幸福啊,能嫁给这样的老公。”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对她说过。“是啊,我们家那位人真的很好。”祖母说完苦笑了一下。他是这样的人——在酒桌上总是带头付钱。同时,他还是这样的人——所有的开销用的都是妻子的钱,后来干脆定好数目,让她提前准备好。他没有给过祖母任何东西,在感情方面也没有让祖母感到满足过,哪怕是一个瞬间。祖母在她和曾祖父的关系中已经非常了解那种渴求的感觉。曾祖母说得没错,他在很多方面都像极了曾祖父。
祖母的记忆中,自己从没收到过曾祖父送的任何一件小礼物。出来避难的时候,他也是睡在最好的地方,什么东西都不会让给女儿。祖母穿着薄薄的外套冻得瑟瑟发抖,他都没想过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祖母。由于对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太过熟悉,祖母甚至都感受不到生气。祖母和南善的关系也因为这种熟悉才能维系。祖母无法把一个体贴的男人、在夫妻关系中不计得失的男人想象成自己的伴侣。比起期待和失望,祖母选择了放弃,因为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完全放弃了对丈夫的期待,彻底死心,于是这样的生活也变得可以忍受。
喜子有时会来信,祖母却几乎没有回过信。给喜子写信时,祖母会觉得哪里出了很大的问题。越是对自己诚实,就越难以承受那种心情。之前隐约感受到的那些情感和想法在写信的时候变得越发清晰,而这只会威胁到祖母的日常生活。
明淑奶奶寄来的信,祖母也没有回信。信里流露出的明淑奶奶的爱让祖母感到吃力。因为读着明淑奶奶的信,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想要得到别人的爱的人;就要承认,原来自己也是非常热切地、急切地需要被爱的人。南善的话再刻薄也能忍受,但是读到明淑奶奶的信,祖母的心里总是很难受。是爱让祖母流泪了,是爱触动了连侮辱和伤害都无法撼动的祖母的心。
第二年春天,祖母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个时候,南善经常带着一群朋友回家,所有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总统、国会议员、政党和时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梦想着能让世人少受些痛苦,过得更好,却丝毫不关心祖母的脚肿得有多厉害,每当肚子鼓包的时候,祖母有多害怕。他张口闭口都是工人的权利,却每每面不改色地拿走祖母赚来的钱。每当看到这样的他,祖母的内心深处都在笑。是充满愤怒的笑。
见到二十岁以后的祖母的人都说,她是个凉薄的人。因为发生不好的事情时,比起生气、伤心、惋惜,她更喜欢嘲笑或冷言冷语。没有几个人知道,在那冷笑的面具背后,是她不想受伤、不想再哭的心。
直到怀孕中期,祖母才给喜子、新雨大婶和明淑奶奶写了信。她说自己怀孕了,秋天的时候就要生孩子了。没过多久,新的包裹又送到了祖母的手里。里面装着用漂亮的棉布精心缝制的婴儿偏襟衫和包被、婴儿袜子和帽子,还有手帕什么的。“英玉啊,你有喜了,恭喜你。我做了几样东西寄给你。要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祖母于一九五九年九月生下了我的妈妈,在经历了十五个小时的阵痛之后。
不久之后,阳光明媚的一天。祖母正用胡枝子扫帚扫院子。
——朴英玉女士。
邮差把一个包裹交给祖母。打开包裹,熟悉的那本书映入眼帘。是红色精装版的《鲁滨孙漂流记》。祖母把胡枝子扫帚放在院子的一边,来到檐廊上拆开了包裹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