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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49)

作者:崔恩荣

新雨大婶笑了半天,把胳膊搭在曾祖母的肩膀上靠了过去。

——我们三川,我们三川。

然后她枕着曾祖母的膝盖躺下去,闭上了眼睛。曾祖母把手放在新雨大婶的额头上。

——真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酒……

曾祖母说着,感到很有趣似的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因为新雨大婶笑了,那天大家聊的话题很轻松,都笑得很开心。曾祖母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往日天真的表情,躺在她腿上的新雨大婶也像孩子一样大声说笑着。这一刻,家里沉重的氛围难得地变轻松了一次。

但是那天祖母感到了不安。一种在放松警惕的时候、缺乏紧张的时候、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的时候、摆脱悲观想法的时候、享受某个瞬间的时候,就会担心不好的事情再次降临的不安。祖母总觉得,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的时候,即使暂时风平浪静,可只要稍微放松一些,就会挨一记闷棍,这就是生活。不幸似乎很喜欢那种环境——当你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心想着现在应该可以活下去的时候。

这种想法也受到过曾祖母的影响。只要祖母说一句“真好”“真幸福”“真满足”这类话,就会被曾祖母说晦气。她说孩子越漂亮就越是要说丑、越是幸福就越要少说自己幸福的话,这样恶鬼才不会嫉妒。祖母说,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些。不能尽情地一起笑、一起开心、一起分享温暖,而是深陷不安之中。因为世上有些事情是想逃避也无法逃避的。无论多么不安,无论多么回避美好的瞬间,有些事情也是无法逃避的。

就像在嘲笑祖母的不安似的,那晚过去以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有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一名儒生第二天头戴着纱帽找上门来,大声呵斥说大晚上的女人们轻浮的笑声都飘出了围墙。明淑奶奶瞥了他一眼,低头踩着缝纫机。曾祖母用夸张的动作道歉后,儒生离开了。喜子用手捂着脸笑了。

时间流逝,一九五三年七月宣布停战了。

祖母和曾祖母拉着手哭了,但没有提起曾祖父。她们害怕自己乱说话会真的失去他。在曾祖父打开大门走进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祖母曾梦到过很多次曾祖父回来……他的脸看不分明,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做了太多次这样的梦,祖母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了。

曾祖父没有死,也没被俘虏,也没受伤,他回来了。那是在宣布休战不久之后。曾祖父站在院子里,曾祖母不敢走近,只是慢慢地打量着他。曾祖父也犹豫了一下,用一只胳膊抱住了曾祖母。祖母、喜子、新雨大婶围在他们身旁,擦着眼泪。明淑奶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缝纫机,静静地看着他们。

与祖母梦到的不同,回到家里的曾祖父有着具体的面孔。剪得很短的头发下面是晒得黝黑的脸,上面是熟悉的五官。他的脸上带着以前从未见过的满意的微笑。曾祖父看着祖母,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祖母被曾祖父抱在怀里,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曾祖父回到家后睡了一整天。醒来后他吃了两碗大麦饭,然后才对都看着他的大家开口说:

——我在军队里遇到了一个老乡。老乡说他在首尔见到过我的二哥,还有阿爸、阿妈,他们已经离开首尔,去避难了,不是死在首尔了。

祖母以前从未见过曾祖父那样兴奋地说话。

——他问阿爸要去哪里,回答说是去一个叫熙岭的地方。他们知道很多黄海道人去了那里。

——所以呢?

曾祖母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也应该去那里啊。

——去哪里……

——去阿爸在的地方。英玉你现在也得离爷爷奶奶近一些才行啊。

——要离开大邱吗?

祖母这样问完,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大邱是避难地,不是可以一直停留的地方。虽然知道总有一天要离开,但是她已经适应了和新雨大婶、喜子、明淑奶奶一起生活,现在要离开这里了,她的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

——我们暂时是不能回到开城了。不过在熙岭见到爷爷奶奶以后,说不定以后还会再回去。

在祖母看来,曾祖父乐观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就像在云端行走,嘴里说着过度乐观的话,描绘着如何在熙岭开始新生活。他吃得很多,笑得也过分频繁,喜欢抓着路过的人说话。不止祖母一个人看出,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并不仅仅是出于战争结束后他活着回来的喜悦。曾祖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也许在他的某一处已经出现了裂痕,他就这么带着裂痕回来了。直到去世时为止,曾祖父一直在云端行走,然后像陷入泥淖一样挣扎,之后又在云端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