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淑奶奶既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那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她工作的时候因为要集中精力,所以总是皱着眉头,而且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跟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不仅仅是工作的时候这样,就算曾祖母讲笑话,大家都笑了,她也一个人摆出严肃的表情,完全不会调节气氛。
在人前说好听的话,但在背后说不一样的话,或是脸上带着没有任何恶意的笑容,实际上却心怀鬼胎,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也许这才是人类具有的普遍性格。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淑奶奶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猫。安静地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对待人的方式也是如此。在猫当中,也绝对不是坐在人类的膝盖上,去纠缠人类的猫,而是总背对着人类坐着,在人类不看自己的时候远远地望向他们,一旦发现对方看自己,就装出不理睬的样子的猫。明淑奶奶就像这样的猫。会熟练地踩着踏板进行缝纫的猫?想到这里,祖母笑了。
祖母喜欢在明淑奶奶身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聊各种事情,有一些话是她对曾祖母和喜子都没说过的。不管祖母说什么,明淑奶奶都不去评判她的想法,也不做任何干涉。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接话,但她从没有打断过祖母的话。
——来避难的时候我看到过很多疯女人。
明淑奶奶一边取下缠在缝纫机压脚上的线一边说。
——奇怪的是,看到那些疯女人,我很想接近她们。感觉很亲近。
明淑奶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祖母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你会不会一辈子攥着针过日子。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这取决于你的决心。
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祖母招招手。
——坐下吧。
看祖母有些迟疑,明淑奶奶又说:
——怎么不坐?
祖母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那天,明淑奶奶第一次教给她用缝纫机缝线的方法、踩踏板的方法、压脚上缠线时取线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注意不要伤到手的方法。
——走神的话针会扎进手里哟。
明淑奶奶皱着眉头说。
——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明淑奶奶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一直觉得,偶尔打瞌睡时这样过。
——妈呀!
祖母缩起肩膀。明淑奶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站起来吧。我得干活儿了。
此后,明淑奶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教祖母使用缝纫机。祖母喜欢线轴旋转的感觉,还有脚踏着踏板在布料上走针脚的感觉。
晚上祖母睡着以后经常梦到曾祖父。梦里,战争结束了,她正在迎接曾祖父回家。一直都是开城的那个家。奇怪的是,阿春的耳朵还没有舒展开,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阿春过了战争时期又变回小狗了啊。”她一边感叹着一边和阿春一起迎接曾祖父。虽知道他是曾祖父,但他的脸总是看不清。每当做完这样的梦醒来,她的心里就会直打寒战,同时陷入曾祖父再也无法回来的预感之中。她不知道决定加入国军的曾祖父是怎么想的,只希望曾祖父不要死。
吃饭的时候,做针线活儿的时候,看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和喜子说着话的时候,祖母都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说着话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此。她总是尽量不让自己笑,就像有法律规定笑声不能传出墙去一样。
入冬的一天,新雨大婶带回来一瓶清酒。一位老奶奶在买苹果的时候想用酒付钱,新雨大婶不知怎的有些动心,就收下了酒。新雨大婶、曾祖母、祖母、喜子,还有明淑奶奶把萝卜块泡菜放在小饭桌上,围坐在正房里一起喝起酒来。为了好玩,曾祖母让祖母也尝了一口,又苦又呛。喜子也喝了一口,喝完便皱起眉头。新雨大婶喝了一杯酒,拍着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脸和脖子都变红了。
——你确实像你爸爸啊。我的爸爸和哥哥都不能喝酒,喝完也是这样。
明淑奶奶对着新雨大婶咂了咂嘴。她把萝卜块当成下酒菜,喝得很快。
——姑妈你是在修女会学会的喝酒吗?
新雨大婶指着明淑奶奶笑了。
——欸,疯丫头。喝了酒你就使劲笑吧。
祖母还记得当时明淑奶奶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看新雨大婶的。从明淑奶奶的脸上,祖母看到了明淑奶奶平时很少表露感情的脸上透出的悲悯之心、想要靠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焦虑之心,以及深藏在这颗心中的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