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都会感冒的。好了,都冷静一下,进屋吧。
初次见面的女人用责备的口吻说完,打开大门让他们进了院子。
——长话明天再说,先睡觉吧。喝点锅巴汤……
祖母看着语气冷淡的女人,觉得她好像不欢迎自己一家。女人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穿着白袜子和黑皮鞋,头发向后卷成圆形,用发夹固定着。这就是新雨大婶的姑妈,明淑奶奶。
祖母坐在炕头上喝完明淑奶奶端来的锅巴汤,之后便坠入沉沉的梦乡。那一天,祖母自避难出来以后第一次睡得那么香。她衣服都没换,只喝了锅巴汤,就酣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祖母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便睁开眼睛。房间的一角,明淑奶奶坐在椅子上,正用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做活儿。房间里充满了线的味道和缝纫机散发的机油味,祖母从被窝里爬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起被褥。房间里只有明淑奶奶和祖母两个人,她斜瞟了祖母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衣服。连一句“睡得好吗?”都没有说。
——阿妈呢……
听到祖母的问话,她停顿了一下说道:
——去领救济品了。你这个丫头,怎么摇都不醒。
明淑奶奶小声地说着,依然没有正眼看祖母。她没有义务让祖母一家住在这个房子里。虽说自己对明淑奶奶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她冷淡的态度还是让祖母有些耿耿于怀。
——那边烧好开水了,洗一下换换衣服吧。
祖母打开推拉门来到檐廊上。昨晚可能下过雨,天空很亮。站在檐廊上,祖母这才看清房子的样子。院子很小,从檐廊没走几步就是大门,高高的围墙上嵌满了尖尖的瓷器碎片。祖母在开城的时候从未见过墙这么高的房子。不过是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茅厕,这么小的房子为什么需要那么高的围墙呢?祖母经过院子来到厨房,在明淑奶奶烧好的热水里倒上凉水,久违地洗了澡。换好衣服走出去,只见曾祖母、新雨大婶、喜子已经回家,正坐在地板上聊天。卧室里仍然传出缝纫机转动的声音。
——这一路太不容易了,英玉啊。这该有多累啊,睡得这么死。
新雨大婶笑着对祖母说。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新雨大婶和曾祖母身旁放着装了粮食的袋子。她们看起来很幸福,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放松。喜子静静地坐在新雨大婶身旁看着祖母。如果是以前,喜子早就喊着“姐姐,姐姐”跑过来了,此时她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祖母。几个月的时间里,喜子的眉毛变浓了一些,脸变得瘦削了,个子好像也长高了。祖母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走到喜子旁边坐下了。喜子这才冲祖母轻轻地笑了。
明淑奶奶于朝鲜王朝末期在新雨出生,在日帝统治下度过了年轻时代。十八岁时,她亲手剪掉了自己的辫带,加入了开城的修女会。修女会的总院在法国,当时在开城和大邱设有分院。明淑奶奶在见习修女期结束后被派到大邱,从那时起便一直在大邱生活。她手很巧,除了做司祭服,休息时还帮其他修女缝补衣服。就这样,她当了二十年修女,三十八岁的时候脱掉了修女服。
——为什么呢?
祖母问,喜子摇了摇头。明淑奶奶离开修女会后,没有回到老家,而是留在了大邱。她利用做修女时攒下的钱和家里补贴的费用租了一座小房子,把围墙改造得高高的,开始专门给人修补衣服。因为手艺好,不少人慕名远道而来找她做活儿,还有一些客人找她定做洋装等比较昂贵的衣服。明淑奶奶不管什么衣服的活儿都接,每天都踩着缝纫机工作到太阳落山为止。
明淑奶奶并非因为祖母一家是寄住的外人所以就对他们冷淡,她对谁都一样,哪怕是对客人也很少笑。一起度过了一个季节,祖母知道了,明淑奶奶是一个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
——姑妈是个特别的人。
新雨大婶经常这样说。不是特殊的人,而是特别的人。仔细想来,她能带着祖母一家一起生活就是如此。幸亏有明淑奶奶,祖母一家在战争中才能绝处逢生。从大邱市政府向南延伸的三德洞公路、新川洞对面和大区火车站后面、东部、北部地带和飞山洞等西部郊区,都挤满了难民。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难民无法都进入难民营。与此相比,在窗明几净的家庭中过着安逸的生活,还能喝上大麦粥,这种待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不是明淑奶奶,也许他们只能在桥下生活。新雨大婶说得对,明淑奶奶对祖母一家来说也是特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