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好饱啊。”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赶紧从冰箱里拿出保鲜盒,打开盖子。
“再吃点西瓜。”
我坐在那里把西瓜也都吃完了。生病以后,还是第一次吃那么多东西。我不再觉得食物里有苦味,嘴里也不像以前那么干涩了。
“今天工作一定很辛苦,你休息吧,我走了。”
祖母的表情很僵硬。看到我脸上的妆都花了,头发也乱成一团,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担忧。我很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想一起待着。我不想一个人。
“吃点东西再走吧,要不喝点茶?”
不知不觉中我已在哀求。祖母看看我,坐到餐椅上。我从架子上拿出两个马克杯,把祖母带来的生姜茶舀出一些放进去。她背对着我坐着,看着外面的风景。咖啡壶里的水开了,其间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我把姜茶递过去,祖母温柔地笑了笑,说:
“你喜欢喝姜茶吗?”
“嗯,我本来就怕冷。”
“我妈妈也喜欢,她夏天也煮姜茶喝。可能从开始避难时就那样了。”
祖母呼呼地吹着,喝了口茶,然后望着我。
新雨大婶的姑妈家在大邱一个叫飞山洞的地方。由于这里是难民收容所的所在地,胡同里就不用说了,大街上也总是人挤人,非常嘈杂。
背着或抱着孩子的人、头上顶着包袱走路的人、叫着“今淑啊,今淑啊”的人、卖麦芽糖的、卖饭团的、坐在角落里卖蔫苹果的、孕妇、大声叫喊的人、默默哭泣的人、拄着拐杖行走的人、军人、失魂落魄的人、赤着脚走路的人和气急败坏地吵架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混杂在一起。首尔方言、忠清道方言、庆尚道方言、黄海道方言等各种口音也混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到日语和英语。就像粥里的米粒,都被混合在一个大碗里。但是这种紧密又是何其苍凉。所有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聚集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
到达新雨大婶姑妈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房子位于村子里最高的地带,木制的门牌上刻有“朴明淑”三个字。门牌上刻女人的名字在当时很少见,祖母觉得很是惊奇。曾祖父敲了几下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祖母真想直接在路边躺下。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感觉身体都要散架了。
——新雨啊!
——新雨大婶!
曾祖母和祖母大声叫着新雨大婶,但是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新雨大婶!
祖母一家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未曾流露过的恐惧。他们想,新雨大婶一定不在里面,她肯定没能成功避难。
——新雨啊,你在里面吗?开一下门吧,是我啊,三川。
曾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小。雨变大了,三人发着抖走到屋檐下。曾祖父说再等一下,如果还没人回答,就去难民收容所。曾祖母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祖母站在曾祖母身边,想着新雨大婶和喜子。把来到开城的两人送上避难之路的正是她的家人。她尽量不去想,但还是想起了留在开城的阿春。一路上避难看到的那些情景在眼前一一掠过,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但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的时候,深藏在内心的思绪就像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出口那样,接踵而至。那些不可能变出一粒米,也不可能变出一片柴的毫无用处的思绪。
这样站了半天,祖母开始咳嗽。喜子说过大邱冬天也很暖和,可现在身体变差了,衣服又被雨淋湿了,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祖母看着胡同里地面上流淌的雨水,仿佛看到独自留在避难路上的小女孩的脸和喜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头顶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女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了。那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新雨大婶的声音,但祖母不敢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英玉啊!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祖母才抬起头来。新雨大婶、喜子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他们眼前。喜子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看着祖母。
——英玉姐姐!
祖母没等说一声“喜子啊”,就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哭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高兴,这段时间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但是每天都要无数次提心吊胆,那些恐惧在这时终于能释放出来了。恐惧是一种神奇的情感,因为它在消失的那一瞬间感觉最为强烈。祖母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相信新雨大婶和喜子能平安到达大邱。因为无法承受希望破灭时的打击,所以自己是放弃了一切希望踏上了避难之路。她哭着,久久无法抬起头来,最后站起身抱住了喜子。喜子也在祖母怀里哭起来。雨渐渐变成了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