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不喜欢喜子。新雨大婶越来越瘦,孩子却长得胖乎乎的,一刻不停地折磨着自己的母亲。从新雨大婶的眼神中也看不到对孩子的爱。连一个小时的整觉都睡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有好心情呢?
新雨大婶对曾祖母的态度也不同于以往了。曾祖母说了好笑的话也不笑,无关紧要的话听到了却发脾气。能为新雨大婶做的,曾祖母已经都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煮海带汤、准备饭菜、帮忙照顾喜子,好让新雨大婶能多睡一会儿。尿布她也帮着洗和晒。
尽管如此,新雨大婶还是没有像以前那样说“汤好喝、谢谢你的帮助”之类的话。有时她会突然失声痛哭,还会让曾祖母回自己家去。曾祖母望着疲惫的新雨大婶,心里非常难过。新雨大婶正在经历一段痛苦的时期。新雨大叔离开五个月后开始往回寄钱,但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在喜子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的某个凌晨,曾祖母来到新雨大婶家。新雨大婶把哭闹的喜子放得远远的,自己靠在墙上,双手捂住耳朵正在哭。曾祖母抱起喜子,喜子大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止住了。
——我来抱孩子。你睡一会儿吧。
曾祖母说。
——不用,让她哭吧。让她在那儿哭吧。
曾祖母不听新雨大婶的,抱着喜子哄她。
——他婶,你得睡觉啊。
曾祖母走过去,新雨大婶却躲开了。
——孩子我看着,你快睡吧。
曾祖母好不容易才让新雨大婶在床上躺好,然后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破晓时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曾祖母望着新雨大婶熟睡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从磨坊弄来的纸上写了一封信给她。信里写了新雨大婶要活下去的理由,还有对这些理由的解释。第二天,第三天,曾祖母又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
万幸的是,喜子满周岁后就不闹人了。虽然她还是喜欢拼命地哭,但是能听懂话以后,没有以前那么难带了。
祖母比喜子大三岁,喜子很喜欢她,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缠着她,咬过她的手指和胳膊。如此反复了一段时间,祖母认输了,开始带喜子玩。那一年祖母五岁。从那个时候起,祖母就懂得看大人们的眼色行事了。
“‘听说你妈妈是白丁。’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别人这样说过了,因为从一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
“您记得自己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当然。有一次,我在河边看着水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落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妈妈看着我。我记事好像比别人早很多,三四岁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也是。”
“是吧?我跟别人这样说,结果大家都让我别说谎,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不说了。我还记得喜子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总是哭得满脸通红,还有一走进她家就能闻到一股甜甜的奶味。”
“那大人们有欺负过您吗?因为您是白丁的女儿?”
“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不让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
“曾祖母和曾祖父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我不是那种喜欢诉苦的孩子。”
祖母抬眼望着我笑了笑。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我也是这样。我不是那种在外面受欺负了就马上回家向父母告状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哭过,我总是用冷水洗完脸后再回家。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呢?似乎并非单纯地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因为没有防御之力便受到攻击,自尊心让我不希望被父母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
“但他们肯定什么都知道。”
“是啊。为此,妈妈还和福九妈吵了一架。”
“曾祖父呢?”
“爸爸……让我不要在意那些话。他说我是爸爸的孩子,是良民的后代,不用在意那种话。还说,女孩子之所以有人养是因为她们身上流着父姓的血液。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所以没关系。”
“太过分了。”
“是很过分。不过父亲可能认为这是在帮我说话。”
祖母说,她只有和曾祖母还有新雨大婶一家在一起时才感到安心,跟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去磨坊的回忆占据了她人生初期的大部分记忆。
特别是和新雨大婶在一起时的那些温馨的回忆。新雨大婶给祖母编辫子,让祖母躺在自己腿上给她掏耳朵。祖母枕着的新雨大婶的裙子上散发出季节的气息——艾草的味道,水芹菜的味道,西瓜的味道,干辣椒的味道,生火的灶台的味道……祖母一直记得枕着新雨大婶的腿,在温暖的阳光下睡觉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