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来到开城的新雨大叔夫妇的脸,曾祖母大吃一惊。新雨大叔瘦得要命,和第一次见到时几乎判若两人,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身形像麻雀一样娇弱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他更糟糕。她的眼角发乌,嘴唇起泡结了血痂,嘴角长着白癣。曾祖母觉得,那时的新雨大婶就像担心说错话就会挨打一样畏首畏尾,全身充满了恐惧。
这时,一股怒火在曾祖母心中燃起。她一辈子的恩人新雨大叔竟然被夺走土地,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开城,这让人除了悲伤,还感到愤怒。看样子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肚子了,这么冷的天,衣服也穿得那么单薄。见此情景,曾祖母赶紧从厨房里拿出煮熟的红薯递给他们。新雨大叔为人斯文,没有当场就吃,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但新雨大婶坐在石阶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红薯。这是干了多少活,她那抓着红薯的小手看起来就像老人的手一样。第一次见到新雨大婶的时候,曾祖母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们在距离曾祖母住处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租了一间屋子。新雨大婶长期挨饿,又精神高度紧张地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一连好几天都卧病在床。新雨大叔去找工作时,曾祖母煮了粥去看望新雨大婶。她把一些吃的东西在碗柜里放好,然后把稍微放凉的粥还有泡菜喂给新雨大婶吃。
——真好吃。
新雨大婶说着,笑了一下。曾祖母差点哭出来。当时才十八岁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很多,曾祖母对她所经历的苦痛感到心疼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自己仿佛可以看到,现在看着自己微笑的这张脸上,将来会浮现敌视自己的冰冷表情。不知什么时候会受到对方的敌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真是既疲惫又悲惨。倒不如自己先坦白。
——新雨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父亲是白丁的事情。
新雨大婶愣愣地看着曾祖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我听说过你受过很多苦。听说阿爸去世后,都是你一个人挣钱养活阿妈。
她的嘴角沾着泡菜汤,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你受苦了,他婶。你受苦了。
曾祖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新雨大婶,只能强忍着泪水,闭口不言,坐在那里。
——真好吃啊,他婶。
新雨大婶看着曾祖母说。
对曾祖母来说,新雨大婶是第一个说自己做的饭好吃的人。曾祖母不能一直看着那张孩子般纯真的脸,她的心正向着新雨大婶倾斜,所有的喜悦、悲伤和遗憾似乎也都流向了那里。她不想带着一颗倾斜的心东倒西歪地生活。
从还不够了解新雨大婶的那时候开始,曾祖母就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她了。如果有一天她不理自己,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张恬静的脸;如果她一脸冰霜地说对自己感到失望,再也不和自己说话,自己会活不下去。
“人们本来就是这样。”高祖母在曾祖母的心里说,“不要对人抱有期望。”
“阿妈,我不是对别人抱有期望。”曾祖母在心里想,“我是对新雨抱有期望。”
不知从何时起,曾祖母开始在心里和高祖母说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声对高祖母说话。那时的她太孤独了,看到谁都想抓住说上一顿话。
“新雨也是人啊。她哪里和别人不同?我是担心你受到伤害。能说会道的那种人,一定不要无条件地相信。”高祖母说。
“不是因为能说会道,阿妈。新雨不一样。”曾祖母回答道。
新雨大叔到一家给军装染色的工厂上班了,是曾祖父的堂叔介绍的。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挣到的钱起码够夫妻二人吃饭,没有人介绍是找不到这种工作的。那年因为洪水肆虐,以务农为生的乡亲们纷纷跑来开城,只求眼下能找到一份活儿干。虽然农村饿死过人,但富人们对打糕的需求比任何时候都大。磨坊内人手不足,曾祖母也跟着曾祖父去磨坊干活。
——能不能让我也去干活儿?
新雨大婶问曾祖母。
——我什么都能做。我很会干活,打糕也能做得很好。
——你先多吃饭长点肉再说吧,新雨啊。
在曾祖母眼里,新雨大婶又瘦又弱。她的骨架像鸟那么细,挽起她的胳膊就像在摸树枝。地上没有石头,她却常常踩空脚,特别容易摔倒,而且吃完饭就打瞌睡。
——你都没有力气,是怎么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