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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14)

作者:崔恩荣

——饭呢?

曾祖父问。

——拿来的路上福九家的孩子胡闹……碗摔碎了,都撒在地上了……

——大伯子来了,你让我们空着口光吃菜吗?

——家里还有大麦米,你们先聊着,我马上重新做饭。

她的话音刚落,大伯子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大哥。

——我来你家是为了得到这种待遇的吗?一个娘儿们连饭都做不好还有什么用?大伯子来了竟还敢这样!

大伯子披上外套,做出要走的样子。

——大哥,快别这样。她是失手了才这样,不是故意的。您冷静点,大哥。

说完,他催她赶快去做饭。

曾祖母跑去厨房,没想到不小心踩到了锋利的碎碗片。脚板像被烫到一样炙热难忍,但她强忍着疼痛走路。正急急地洗着大麦米,外面一阵喧嚷。隔着院子一看,原来大伯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要离开。那是一个冷得脑袋都要裂开的日子,她没来得及说再待一会儿吧,只能目送他离开。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好了两份大麦饭。伤口看起来不大,但很深。她用破布绑住伤口止血,再穿上布袜。看到平时都吃不到的白米饭撒了一地,她的心都要碎了,但还是把脏掉的米饭扫起来,扔进了肥料桶里。她把做好的饭盛到碗里,回到屋里。曾祖父看起来对她非常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氛。这是她以后隔三岔五便会经历的瞬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还要揣测他的心思。

——我新做了饭,跟菜一起吃吧。

他什么话都没说,拿起勺子开始吃饭。她也一起拿起了勺子。

在沉默中吃着饭,她第一次学会了死心。虽然脚下火烧火燎地疼,但告诉丈夫又有什么意义呢?明明看到布袜被血浸透,却连一句“疼不疼”都不问,对这样的人能抱什么期待呢?希望对方问自己饭是怎么撒的,福九家的孩子做了什么,这是奢望。丈母娘去世的时候他不是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吗?丈夫不关心我的痛苦,她想,一点都不关心。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军人抓走呢?这是她一辈子的疑问。

她哪里知道虚荣心的力量有多强大。

他是从小听着殉教者的故事长大的。殉教者们为了证明自己对天主的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他被他们的故事所感化。自从他看到曾祖母,看到她的凄惨生活,他就做好了抛弃一切的准备。为了拯救你,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委屈、悲愤与自责之中。当初离开父母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伟大。不,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自己是何等的锱铢必较、心胸狭隘。他认为自己有勇气离开父母是勇敢,但其实那只是他的冲动,一种想逃离的冲动。他一定认为,是她夺走了他原本应有的人生。

来到开城后,他得了思乡病。他不仅想念哥哥姐姐,也想念爸爸妈妈,还想念那里的朋友们。早先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像梦一样的开城的街道,如今只觉得喧嚣、嘈杂,并不是可以寄托心灵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租来的房子也觉得像畜舍一样。他想念有漂亮的庭院和水井的老家,以致睡觉都睡不安稳。如果和父母指定的女人结婚,他会依然留在那个家里享受那些美好的生活。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妻子应该补偿自己。但妻子似乎不理解自己的期望。但至少要表现出感恩之心吧?什么女人这么强硬?他想。

对妻子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其实,对于不同于自己、心理强大、为人刚毅的妻子,他感到既佩服又害怕。他预感到,自己作为丈夫的那点权威也会被夺走,他担心妻子在心里嘲笑自己。我为了帮助你,抛下了一切,你为什么不能顺着我一些、迎合我的情绪呢?他感到惊讶,觉得被妻子欺骗了。妻子似乎只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表现得好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良民一样。她明明是个区区白丁啊。

他心里明白不能这样想,但还是不可抑制地这样看她了。没有教养,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丈夫。她那副高高昂着头的样子总让他微微有些不悦,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因为这个而生气。

“曾祖母是什么时候认识新雨大婶的呢?”

“那是在我妈妈十九岁的时候。当时妈妈正怀着我,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也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来到了开城。”

新雨大叔家借高利贷时抵押给日本人的土地都被强取豪夺了。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此一来身为老幺的新雨大叔就没有地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