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还自以为,我是文展看得起的人。他觉得小镇其他的玩伴没有水准和他对话,但我应该是够得着他设立的门槛的吧。
我在众多玩伴退去后,依然顽固地去敲门,倒不是愿意再听他讲述所谓城市生活的种种。我只是感觉,文展不自然了,他有哪部分一直不舒服着。他应该是生病了。
和完全拒绝其他人见面不一样,文展起码开门让我进了。他依然愿意努力占据讲话的主题,但我感觉得到,他讲话的时候气总不自觉地在喘。一个精瘦的十几岁少年,讲话却总是喘气,他心里压着巨大的什么东西。
我为和他对话制定的策划,还是一个求教的方式,我知道,那会让他觉得安全,也会安抚到他,我和他唠叨着,关于自己明年中考,打算冲刺学校的困惑。我说到,胆小而纯朴的父母希望我考所师范中专,毕业出来教小学,“舒舒服服简简单单把日子过完”。但我想考高中,我想到外面感受下大学、感受下这个国家其他省份的生活。
文展果然急急建议我,一定不要考师范中专,“这是多么让人厌倦的小地方。”他说。他觉得我考大学是个很好的想法,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到了大城市,你会发现,咱们这种小镇捏出来的人多粗陋。”
“然后,你会恨生养你的地方,它拖累了你。”文展说得很认真。
那天我终于没勇气问他,如何和大城市同学的讥讽相处。事实上,那天之后,我突然很不愿意再和他聊天了。和他说话,就如同和一个人在水里纠缠,你拉着他,想和他一起透口气,他却拉着你要一起往下坠。
那个寒假,小镇依然举办了教育基金颁奖大会,依然有老先生用古朴的乡音吟诵一个个未来之星的名字。按照教育基金的惯例,当年考上重点中专和重点高中的学生,是会被着重奖励的。早早地,老先生就把文展的名字大大地书写张贴在祠堂的门口。然而,文展终究没来领奖。
虽然有许多担心和好奇,但我终究没再去敲他家的门。我心里隐隐觉得,他的脑子或者心里有种异样的东西,说不上那是不是病,但我害怕自己会被传染上。
我害怕哪一天我会憎恨生养我的小镇,会厌恶促成、构成我本身的亲友。
那年他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暑假,他有没有回老家我也不知道。即使我们就隔着一座房子,但我感觉,我们像隔了两个世界一般。
直到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才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和他说一声。前往他家尝试找他,他果然没回来。
“文展告诉我说要从现在开始,他要想办法努力,留在那个城市,他说,他希望自己不用再回来了。”他的母亲这样告诉我。
有时候人会做些看上去奇怪的反应,比如,越厌恶、越排斥的人和地方,我们却越容易纠葛于此,越容易耗尽自己所有就为了抵达。文展的那种执念,我尝试剖析、理解过,想象他怀抱着这种心态度过的每个日子,会有怎么样的生活。
高中三年,文展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失踪的人。只是在考虑填报哪个志愿的时候,我一度非常希望能见到他。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的心情。我想,或许他代表了我们这种小镇出生的人,某种纯粹的东西。那种东西,当然我身上也有。我在想,或许他是某部分的我。
他自那之后,果然再没回过小镇。只是在过新年的时候,给他父母打来电话,重申他的努力和追求。他父母依然笃定文展会再次凯旋,而他哥哥依旧不屑。因为在小镇“闲着”没事,他哥哥早早地结了婚,没满二十岁,就抱着自己的孩子,像文展痛恨的那种“无能的父辈”一样,过着安逸的小镇生活。
在我考上大学,也进入“城市”生活之后,我经常遇到和文展很像的人,他们一个个和我说着对未来的规划,和在故乡在中小学阶段的成功带给他们的无比信心。这样的人,还因为出身,总可以嗅到他们身上的泥土味。这使得他们的理想粗暴却淳朴,让人感觉不到野心勃勃或者城市孩子般的精明,我乐于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就如同喜欢某种精致的土特产一般。但显然我不是这样的人,要感谢文展的是,我基本不太想太长远的事情,很多事情想大了会压得自己难受。我只想着做好一点点的事情,然后期待,这么一点点事,或许哪天能累积成一个不错的景观。起码是自己喜欢的景观。
在他们极度亢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把声音抬高,那声音,总有几个音节让我回想起文展那因为兔唇而显得奇特的腔调,再定睛一看,我总能找到他们脸上和文展类似的部分。我会突然想,在这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那个兔唇、倔强的文展,究竟处在哪种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