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我又躺在床上睡懒觉,突然听到母亲在和一个人高声谈论着什么。那语调奇怪却格外有力、坚决,我兴奋地跳下床,果然是文展。
他走进来,两手一摊:我做到了,我考上了在福州的重点中专,妥帖地过了分数线一分。我打败了所有不看好的人。
我顾不上反驳他其中一些偏激的话,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激动的不是什么他可以去大城市之类的,所谓大城市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我激动的是,他活过来了。
但他依然很兴奋地和我展望,自己将在城市里展开的新生活。他还一字一句,很神圣地告诉我:“等一下,你陪我去趟居委会好吗?按照学校的要求,我的户口需要迁出这个小镇,迁往福州这个城市。”
我当然表示同意。似乎是为了奖赏我对他的关心,他郑重宣布:“我到城市后,会每周给你写信,告诉你那里生活的一切,直到你也可以去到一个城市。”
这对当时的我说不上是多么喜出望外的礼物,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兴奋地点头。
文展最终以一个模范的样子,启程前往城市了。最终是他父亲的朋友,用拖拉机把他送到车站的。当他拿着行李包要坐上拖拉机时,他的父母欣慰地哭了,似乎已经看到他光宗耀祖的未来。而一向和他家交恶的伯伯,也带着全家来了,说了些祝福的好话,还特意交代:“以后要多关照我们家的孩子。”
文展像个已经要成功的英雄一般,一一慷慨地答应了。
要上拖拉机的最后一刻,他还特意转过头对我大声地喊:“我在城市等你啊,黑狗达。”
我挥挥手,心里为他依然最看好我而得意洋洋。
文展果然履行诺言,他离开后第二周我开始收到信了。
看得出他特意花了心思,信封是福州市市庆的纪念封,邮票也是市庆的纪念票,信纸印有就读学校的名字和校标。
第一封信的内容,他主要讲述了对城市的第一印象,以及他计划的探险——他计划在一周之内,借着课外时间,沿着一条主干道,把这个城市的主要街道走一遍,并且感受下“一个城市是如何运营、滋长的”。
第二封信,他告诉我,他将进入一周的军训。军训是锻炼人意志的。这是种“聪明”、“可取”的教育方式。并且他觉得,意志力是自己的特长,军训应该有助于自己迅速获得班级人对他的尊重。
或许是军训的缘故,第三封信他延误了一周。最终第三封信里,他的口气有些疲惫,他没提到军训的具体细节,只是说到“自己的兔唇成了一些庸俗的人恶意攻击的重点”,“我知道,他们意识到没法在其他方面超越我,所以才做这么恶意的攻击”,“但我不会低下身去和他们计较,我知道,只有比他们水平多出足够的高度,他们才会恐惧到敬畏我。”
自此再没有第四封信了。
我有些担心,在等了两周后,又去敲了趟文展家的门。出来应门的是他哥哥。他哥哥早就没有读书,在我印象中,他总以文展的反面例子活着,现在正作为不好好读书所以找不到好工作的代表,被父母嫌弃地养着。
“你知道文展在福州的情况吗?他没有按照约定给我写信,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
“我没和他联系,你知道,他不喜欢和我讲话,我只听说,他在学校似乎被人取笑兔唇这个事,听说还打过一架,反正学校是要我父母亲随便哪个人到福州一趟,但车费太贵了,他们不愿意去。”
我着急地马上匆匆赶回家写信给文展,信中我委婉地问他是否遇到一些挑战。我知道,这是他能接受的问法。
他还是按照预计的时间推迟了三周才回信。信里很简单:别担心,我遇到一些自己没有料想过的挑战,但是,未知的挑战本来就是在我的规划里的,我预计在这一学期结束前,处理好这个问题。所以我可能没时间给你回信,我们暑假时见面再说。
然而还没等到暑假,文展就提前回家了。他告诉我的理由是,功课太简单了,所以他申请把课程压后考。
同伴们当然络绎不绝地去拜访文展,希望听他讲述,小镇之外的生活有着如何的模样。一开始文展还是表现得非常兴奋,每天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说着城市新奇的种种,但一周不到的时间,文展家的门又关上了。
一旦有人去叩门,文展的母亲会说:“文展觉得和你们说话没意思,他要一个人想想怎么干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