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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95)

作者:葛亮

我仔细绕着大厦走了一圈,弧线形的楼体上,已经寻找不到那年轰动广府的爆炸案的一丝痕迹。

我们走进去,看到正廊的罗马柱上,挂着装裱“宾至如归”行草中堂,落款是李宗仁。其他几幅书法,保养得显然不如这一幅。一些已经被岭南的潮气侵蚀,一些深黄的水迹,在纸幅上蜿蜒,一些字迹也洇入这些水迹,但依稀可辨孙科、于右任、余汉谋等名字。

在正廊的左侧,有一个覆盖着玻璃的长栏,喷绘着规矩的美术字:“历史廊”。我看到最前面的一张照片,是一九四九年的慕众大厦,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画像,从塔楼一直挂到了骑楼上方。画像上是正在挥手的毛主席。上方写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有关大厦的历史沿革,未免巨细靡遗,当我稍不耐烦,看到了一张很小的黑白人像,这相片虽模糊,但能看出是个硬挺的军人,微笑,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他的右胸袋上,别着一枚勋章。

相片下的名字:向锡允。名字旁边的括号里写着:爱国志士。接着是引自某报纸有关这起爆炸事件的介绍。向锡允,抗日战争七战区司令部中校咨议,兼前政爆破大队大队长。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以私立岭侨小学教师身份为职业掩护,与同队组员陈爱等里应外合,于慕众大厦十楼,精心策划并成功刺杀日本特务组织“谷机关”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由于身份暴露,向锡允提前引爆,不幸牺牲,壮烈殉国。

向锡允的名字旁边,写着他的生卒日期。

我想起了,荣师傅曾说过那个传奇状元的故事。抱着实证的精神,我查考了他的生平,不料与光绪元年和驾崩之年皆对不上,亦并非生于春节。

向锡允生日为一九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心血来潮,我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恰是那年农历正月初一。

⊙知客:茶楼的迎宾人员,也称为“知宾”。

⊙呢度:粤语,这里。

⊙你都攰,早啲唞啦:粤语,你也疲乏了,早点歇着吧。

⊙你唔系呃我啩:粤语,你不是骗我吧?

⊙批荡:粤语,指在建筑物面层涂上水泥石灰作粉饰。

捌月满西楼

广州光孝寺有大甑,六祖时,饭僧之用者也。大径丈,深五六尺,韶州南华寺亦有之,大与相若。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

——屈大均《广东新语》

当阿响再次踏进得月阁的大门,是半个月后了。

他终未实现慧生的嘱咐,将颂瑛“带回来”。

因为有负使命,他经历了长时间的焦灼。他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让他完成使命。然而,他竟然不放弃。他给慧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要在广州多待一段时间,叫母亲保重身体。

他终于将客栈的房间退了,搬去了太史第。一来自然是盘缠已经花销完了。二来他很清楚,去太史第给锡堃递信的人,不会找不到他。

在爆炸事件平息后,广州城呈现出了异样的平静。报纸甚至未说明具体的伤亡情况,是某种暧昧的欲言又止。锡堃因而坚信,允哥没有死。这一种信念,甚至比与颂瑛见面继而失踪所带来的怅然,更为强大地支配了他。他在房间里看那枚勋章,上面镌着一只鼎,在灯光底下焕发着幽明的光彩。他朝那勋章哈了口气,用块绒布反复轻轻地擦拭。他抬起头,对阿响说,我一定会收到信的。

然而,阿响没有他乐观。此刻他只是想,再也未见到过音姑姑。十天后,她没有兑现她的承诺。他想,我要找到音姑姑。

他究竟是年轻的。这个想法烧灼着,让本性温和的他,也不禁寝食难安。他追本溯源,音姑姑夫妇,来自师父叶七。而叶七与广州唯一的联络,只是得月阁了。

当他再走进得月阁,是在后晌。午市已经结束。

因为世道不济,广州许多的茶楼,也纷纷做起了晚市。这分明是要和一众酒楼抢起营生。而像“得月”这样的老号,到底有自己的底气尊严,谨守着做午不做晚的行规。

这时,客已散了,一片热闹也就云流雾散。而整个厅堂,因为大和空,呈现出了一派寥落与静虚。阿响这才看出来,原来周遭的陈设,都已很陈旧了。

几个企堂在那里埋头擦洗,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头也不抬道,我哋收工啦。

下意识地,他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供台。灯火明灭间,关公依然飞髯怒目。

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说,后生仔,你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