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牛扒上来。阿响并未吃过西餐,不知规矩。锡堃就在一旁,教他使餐具,一样样地教。颂瑛在对面看着,说,西人吃饭也像是行军,饭桌上是十八般兵器,刀光剑影。
待阿响看懂了,自己使刀叉。一刀下去,牛肉微微地往外渗出了血。
他便有些尴尬,说,少爷,这么生,要不要回锅。
锡堃就笑,说,五成熟的牛扒就是这样。要不说西人茹毛饮血呢。
阿响便自嘲,我嘅名取错了。应该叫阿土。
锡堃给他打圆场,说,阿嫂,阿响现在可是大厨了,如今在太史第做饭。慧姑好手势,后继有人。
响仔,你阿妈可好?颂瑛问。
阿响答,都好,就是好挂住少奶奶。您不嫌弃,就跟我回乡下住几日。
阿响将“回乡下”三字咬重了些。他看见,颂瑛眼中掠过一丝黯然,稍纵即逝。她说,你阿妈有心,我有什么好挂住呢。
锡堃忙说,阿嫂,你还是跟我回太史第去。
颂瑛放下手中刀叉,用餐巾按一按嘴角,看着锡堃,说,七弟,你知道,太史这么多太太,我为什么最敬你阿母?
锡堃慢慢抬起头,看她。颂瑛道,我敬她,就因她一辈子,未进太史第。
锡堃说,当年阿母若进了太史第,就救不了老窦。
颂瑛笑笑,我进不进太史第,能救下向锡寒?嫁给一个神主牌,十几年听够了他的故事。临走前,还有人告诉我他是革命党。以身殉道,是比和陈塘阿姑殉情,更体面些吗?
阿响感受到她提高声量,大约不全为激动。他不禁向周遭扫了一眼,看到近处有个男人,举着报纸,目光正望着他们。一时间,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分外眼熟。然而,待他再看去,男人已用报纸遮住了整张脸。
这时,颂瑛飞快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锡堃手里,说,替阿嫂收好。
阿响看见,是一枚勋章。
当那双眼睛,又从报纸上抬起时。方才还在冥思苦想,阿响不禁恍然,是音姑丈。
颂瑛轻轻搅拌咖啡,将勺子拿出,放在碟里。喝一口,举止之间,有万方仪态。这时,他们都听见了远远传来弦歌的声音,嘈嘈切切。颂瑛说,以前,我跟李凤公学画。画累了,李师父讲了个古仔给我听。
戊戌当年,阿爹中翰林院庶吉士,甲辰状元是夏同龢。同年赴科试的有朱汝珍、谭延闿和商衍鎏,论才情朱汝珍众望所向,以为状元人选,非他莫属。夏同龢年方二十八岁,会试名次过百,众人只道难入三甲。是科殿试,光绪皇帝钦点。夏同龢恰坐在前席,待他写完答卷,准备戴上卜帽出殿。这顶卜帽,却被太监踢中了,跌在了光绪脚边。夏同龢对皇帝行叩礼,取回卜帽。皇帝就问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答高枧夏同龢。光绪就取出他的答卷来看。看后击节。文章里以千年之邦,必励精图治,当能德服蛮夷,固无所惧异邦。那时光绪帝力进新政,这篇卷章正合圣怀。主考官将朱汝珍等人的试卷呈上,光绪就将夏同龢卷叠在上面,钦点为状元。朱汝珍只得了个探花。世人都说他非才不能,是命不及夏。夏生于甲戌年春节,大贵之象,世所罕有,注定大魁天下。
我就拿这个故事,问阿爹。你猜阿爹怎么说。他说,这个故事还有另一半。夏出生,是光绪元年,卒于光绪驾崩之年。其命虽贵,注定命殉天子之丧,以酬知遇。你们看,这世上有人为自己活,有人为别人活着。为别人活却不自知,才是可叹。
说完这句话,阿响看颂瑛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她轻轻地说,就到了。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这轰然的声响,猝不及防,让整个楼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有气浪震动,窗户上的珐琅玻璃纷纷溅落。阿响不禁伸出胳膊,挡在了锡堃身上。当那震动停住了。他感到有滚热的东西,在耳边流下来。锡堃看着他,惶然地说,响,你流血了。
阿响此刻却顾不上,匆忙地望向对面,颂瑛的座位已经空了。
空气里弥漫烟尘,人们终于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尖叫声,还有桌椅跌落的声音。阿响拉着锡堃混着人群往楼下跑去。在楼梯口,有一摞报纸,于众人的踩踏下,散乱开,在污浊的空气里飘动。
当他们终于跑到楼下,听到救火车呼啸而至。这座高大的楼宇,正冒出滚滚浓厚的黑烟,被风席卷至空中,遮天蔽日。
我和五举山伯,站在慕众大厦楼下。坐落在长堤大马路上的新歌特建筑,水洗石米外墙虽颜色斑驳,经历了许多年,仍有卓尔不群的欧美范儿。而楼下却是岭南风味的骑楼,横跨在人行道上,如今成了底商,开着超市、地产中介铺和牙科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