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认出原来是上回见到的知客。先前的轻慢样子不见了,竟然笑容可掬,满脸殷勤。
他说,韩师傅话,你还会来,我们都不信。
他不禁有些惊奇,道,韩师傅知道我要来?
知客说,是盼着你来,我可是被怪罪了。他说,亏这后生醒目,留在供台上的那块饼,是留着后话呢。
知客引了阿响到三楼,曲径通幽,最深处有一间房。知客敲敲门道,韩师傅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阿响推开门,见里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个厨房,正中是张半人高的大案,上面放着白案的各色家什。灶上坐了一口大铁锅。墙上则挂了从大到小的两排蒸笼,井然有序。可是,另一边呢,却搁了一只矮榻,两边挂着一副竹制的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阿响知道,这是教光绪皇帝的师傅写的句,因为太史书房里也挂了一副,七少爷讲给他听过。那个是行楷,这是隶书。看起来,倒是和这满室的烟火气,并无半点突兀。
那案板上,搁着一把擀面杖,还有个揉了一半的面团。
你师父的腿还好吗?忽然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阿响一惊,四周望一望,并未看到人影。这声音便似天外来的。
待他未回过神来,看大案旁走出来一人。这人身材极矮小,不仅是五短,而是未曾发育的孩童身形。但是,却有成人的头脸,且面相成熟,甚至很见沧桑。他并不等阿响回答,自顾自走到矮榻前,很灵活翻身上去,盘腿坐好。拿出一只烟斗,填上烟丝,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这烟味并不冲鼻,相反有一种很清凉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怎么,吓着了?他这才对还在愣神的阿响,开了声。
阿响终于嗫嚅,说,您,是韩世江师傅?
那人将烟斗放在一边,冲他扬一扬头,说,坐过来。
阿响便绕过大案,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大案后有一把精致的木梯,连着一只树桩。树桩是很宽大的,上面密密层层的年轮。但却有两个深深凹陷的脚印,将部分的年轮遮没,看不清晰了。
阿响坐定,这才问,您刚才问我,师父?
韩世江嗤笑一声,说,后生仔,你留了块月饼在供台上,不就是想告诉我,这叶七阴魂不散吗?
没待阿响解释。他接着说,我偷了关老爷的嘴,尝过,是他的手势。
他打量着阿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阿响心里想的是,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他却说,那天,你拿了封袁什么的信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提你师父。这叶七,就没半个字给我吗?
阿响于是将叶七的信掏出来,递给他。韩师傅打开信,抽出来,左看右看,又翻过来,渐渐皱起眉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信递给阿响,说,你也看看。
阿响接过来,看这信,竟然没有一个字。对着阳光再看,还是一张白纸,反面也是。
丢佢老母!这下没错了,像是那个叶七干的。装神弄鬼,谁也猜不透。送个细路哥来,俾我自己执生。
阿响一时间有些茫然。那张白纸在手里头,太轻薄,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哗哗响。
韩师傅坐得直一些。他对阿响说,既如此,你就留下吧。我这近来人手不够,你兼做小按,包食宿。
阿响想一想,终于说,韩师傅,你认识音姑姑吗?
韩师傅笑一笑,什么阴姑姑、阳姑姑,我唔知。
阿响说,这人和我师父认识,经常往来广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韩师傅收起了笑容,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口道,一个手艺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你师父就是看得问得太多,累了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了地上。在大案旁的铜盆净了手,顺着那木梯登到了树桩上,两只脚便稳稳地站在了两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里。可见他踩在这年轮上,已经许多年了。
阿响见他拎起那只面团,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几经摔打,面团下落的声音更为沉钝。其中的力道,甚至让阿响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韩师傅说,你先走吧。
阿响对他鞠了个躬,转身往外头走。然而,他忽然回过身,对韩师傅说,那块月饼,是我整的。
韩师傅头也没抬,又是面团落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响。他说,我知道,这块饼里少了一味,叶七可不是个粗心的人。
其实,阿响在得月阁,很快便也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