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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93)

作者:葛亮

那时候他刚记事,到了傍晚,听着外头有人敲竹片,叫卖云吞。堃少爷先雀跃起来,慧生便拿着钱荷包,带着太史第上的孩子们去门口。云吞担子便停下来,熙熙攘攘地。池记姓麦,大名冠池,那时候还是个精壮汉子,手脚利落。手眼不停,嘴巴也不停。孩子们喜欢他,是他的云吞味道格外好,还会讲古仔。一边煮云吞,一边讲七侠五义。讲那锦毛鼠飞檐走壁,盛云吞的竹挑子,便在孩子们头上飞过一圈。那快得,都说好像方世玉的无影手。阿响记得池记给他盛上一碗,不忘再添上一两个,摸摸他的头,说,食多啲,快高长大。

关于池记,有不少传说,说他是个怪人,给自己约法三章:“和老婆吵架不开档,刮风下雨不开档,赌输了钱不开档。”他的生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可这无损于他的声名。都说陈济棠太太莫秀英特别喜欢池记云吞,有次意犹未尽,用货车将他的担子运到东山陈公馆,重金包了一夜。大家都说这下可发达了,不用再走街串巷。可是隔天,就又看见他打着竹板出现在三圣社。

那担子里架着锅,锅里头的滚汤“咕嘟咕嘟”响。旻伯说,池记,你到底算进了太史第,以前看你硬颈!

老汉嘻嘻一笑说,以前可不敢,太史第一片柳绿花红,怕我看花了眼。

有个管工说,池记,都说你去了香港。点解又反来,系唔系借大耳窿,赌输咗钱?

池记也不恼,说,你话系就系,人穷志气短。

锡堃就说,池记,好耐未听你讲古仔,讲来听下。

池记说,少爷,我有乜古仔讲?又要俾你写入戏文。要说有都有,前几日差点被捉进法政路的汪公馆,到底俾我走甩。叔齐不食周粟,我池记也不给日本人煮云吞。你要写俾天下知。

雾气缭绕间,云吞也熟了。盛出一碗又一碗。一个管工拿起便吃,吃得烫嘴,吸溜吸溜,却停不下,连称好味,说,池记,手势不减当年!

说完了,大大口将一碗汤喝个精光。池记咧嘴大笑,说,周街都话我系用老鼠肉熬汤,唔怪得之你上咗瘾!

大伙的笑闹间,太史第许久没有如此快活的空气。锡堃走到了阿响跟前,拍一下他肩膀道,响仔,看你怎么七魂没了六魄。

阿响心不在焉笑一下,正想着如何跟堃少爷开口。

锡堃却兴奋地说,我讲件事给你开心下,大嫂来信了!

阿响听到,抬起头,同时觉得心里猛然一跳,却停在了嗓子眼儿。他定定看着锡堃,说,大少奶奶?

锡堃说,是啊。

阿响犹豫了一下,半晌,终于问锡堃,少爷,你可看清楚了,那信,是少奶奶亲笔写的?

锡堃望他凝重神情,听闻此言,忽而如释重负,说道,自小是大嫂教我习字。那笔欧体,我是再认识不过。

颂瑛信里头,要见锡堃,约在一个西餐厅。

阿响说,我和你同去。阿妈是少奶奶的近身,我要替她见一见。

这西餐厅设在慕众大厦顶楼,是个旋转餐厅。两人先沿着批荡楼梯上到二楼,才乘了电梯上去。刚出门口,就看见几个日本军官,拥着女眷往里走。那些女人脸上都涂着厚厚的粉,却难掩烟媚之色。左拥右抱间,两人便看出,大约是几个艺伎。

再往里走,看见几个兵士驻守,阿响让自己镇定些。这时,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颂瑛。

锡堃刚一坐下来,便轻声对颂瑛说,阿嫂,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到处是日本人。

颂瑛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叫来侍者,点了餐。

侍者走了,她才轻轻说,嗯,这餐厅是个新加坡华侨开的,最近被日本人买了台。

锡堃望一望四周,说,嫂嫂。

颂瑛只微微一笑,老七,你该听过一个道理,叫“灯下黑”。

锡堃叹一口气道,嫂嫂,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这些天真是急得……他有消息了?

颂瑛看一眼阿响,说,堃,你的朋友,不同我介绍下?

锡堃这才恍然,说,哦,这是阿响啊,你可记得,慧姑的仔。

颂瑛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眼睛亮了,说,响仔,长这么大了。

阿响便也恭敬回礼,少奶奶。

阿响端详,颂瑛微笑与他的寒暄。话里话外,是久别重逢的恳切,无一处不得体。但是这个颂瑛,他甚至依稀有些恍惚,又确非一周前他所见过的。或者说,眼前这个女人,更为接近于多年前的、他印象中的颂瑛。梳着饱满而紧实的发髻,略施粉黛,一袭靛青的丝绒旗袍,雍容合体,水静风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