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响四望,周遭漆黑的,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轮廓。却依然能感受到,偌大的太史第,如今是处处发着空,一片冷寂。
往日,仲春正是草木繁盛的好季节。此时宅里却洋溢着一种不新鲜的微酸味道。像是去年秋落的树叶和根蔓,无人收拾,混在泥土中,渐渐腐败。
两个人,将锡堃扶到了房里安顿下来。可刚躺下来,他翻身便开始吐。吐得厉害,酒菜都吐干净了,还不住往外冒酸水。旻伯拎着只痰盂,一边抚弄他的背,说,唉,我们这少爷喝酒,三分量,七分胆。真怕给喝坏了。
阿响站起身,说,我去给他做个醒酒汤吧。
旻伯抬起头,看他,问,你会?
阿响点点头。
旻伯说,好。大厨房好久没人用了。旁边小厨里还有些家伙,你都记得地方吧?
阿响走到后厨,果然清锅冷灶。用手指在灶台上划一下,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依稀记得那年秋风新凉,太史第厨房却是格外热闹,做“三蛇会”。一群小孩子们簇拥在天井里,看连春堂的蛇王劏蛇。年幼的阿响,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细细地洗柠檬叶。利先叔在熬蛇汤,远年陈皮与竹蔗味,和蛇汤的馥郁膏香,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还有一丝清苦,那是“鹤舞云霄”的味道。
阿响端着一碗汤,叫堃少爷喝。锡堃先闻了一下,便用手挡开,说受不了一股子中药味儿,反胃。旻伯说,少爷,这可由不得你。响仔熬了好一会儿呢。
就迫他喝了一小口。谁知他抬头看阿响一眼,就咕嘟咕嘟地灌下去,连说好喝。
阿响看着,心里也熨帖,想这道“八珍汤”,还是当年吉叔教的药膳,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喝了这一碗,堃少爷好像平复了许多,竟然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旻伯替他掖实了被子。两个人才坐下来,灯光恰照在管家的脸上,深深浅浅的,布满了老年斑。
这老人笑一笑,看着阿响,目光是极慈爱的。他说,细路,没想到,你这是真正好手势。
阿响笑笑,我现在就学这个,差得远呢。
旻伯细细端详他,说,昨天少爷出门前,说要见个朋友,欢喜得跟什么一样,没想到是你。去时才到我腰眼高,如今也长成人了。你和阿妈,走有七八年了吧。
阿响说,嗯,阿妈常念叨,在太史第旻伯给我哋两母子的照应。
旻伯却叹一口气,唉,这……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些底里。可我们这号人,哪里说得上什么呢。
他定一定神,又说,好在你回来了。你刚才说,在学厨?
阿响点点头。旻伯眯起眼睛,好啊,说起来,当年你阿妈做了一席素膳,太史第的人都忘不掉。那道“璧藏珍”,连云禅都心心念念。
这时,只见锡堃翻了一个身,身体抖动了一下,忽然绷紧了,神色也紧张起来,虽然没有醒,嘴里却含混地说着什么。听起来,仿佛反复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旻伯说,唉,夜夜这样,长了要给魇住了。
阿响问,要不要叫醒他。
旻伯说,唔要,醒来才是一个苦。你当好好的,少爷为什么放着书不读,去上海,上北平。一路跟着,跟到最后,唉。要我说,这向家从上到下,都是情种。老爷呢,雨露均匀。我们这七少爷啊,平日嘻嘻哈哈,可心里装了谁,怕是一世都走唔甩喽。
这刹那间,阿响头脑中,倏然出现了一张面庞。竟然是个女孩站在虞山顶上猎猎的风中。那风吹得硬,他的脸此刻竟然有些发疼。看他出着神,旻伯问,后生仔,你定亲了没?
他一愣,胡乱点点头。旻伯说,好,先成家后立业,人就有了个退路。
阿响望望外头,窗一扇半开着,一扇关着。天是墨蓝的,云层中有了薄薄的光,将树影子,投到窗户上。影子又叠到影子上,乌黝黝的一片。他便问,太史几时能回来呢?
旻伯说,不知这仗打到什么时候。走得也匆忙,日本人成日来叫老爷做“维持会”的会长,不得安生。老爷硬颈扛着。也是没法子,家里人分了两路,一路避回了南海乡下,老爷带着太太们去了香港。留了我一个守着宅子。不承想,如今七少爷却回来了。我说啊,整个向家,就数这堃少爷的胆性,像年轻时的老爷,天不怕地不怕的。要说还有一个,就是允少爷……
说到这里,旻伯忽然停住了,说,瞧我这多口舌。也是一支公待久了,憋了满肚子的废话。唔该你陪我吹咗半日水。你都攰,早啲唞啦。我给你抱床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