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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89)

作者:葛亮

他说,阿响,自你走后,其实我并未在家里待许久。三娘说我的命硬,克父母,家里拿我年庚八字算过。我娘是为我难产死的。到我老窦,那年在东堤给人暗杀过,又险些堕了河。所以我长大些了,便索性不在家里待了,落得一个自在。如今家里走空了,缺个看家的人,我就回来了。

这时候,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跑来桌边,拿着张照片,说要请堃少爷签名。堃少爷一看,边笑边说,你拿了薛老板的剧照让我签,这倒是打谁的脸。

学生就说,这剧是您写的嘛。

堃少爷拿过笔,龙飞凤舞地,便在照片上签了几个字。

阿响看学生走了,便问,这“杜七郎”是个什么来历?

堃少爷本来是春风满面的样子,说到这里,脸愣一下,低头说,杜是我娘的姓。

阿响便说,少爷,你仲记唔记得,那年你跟我说,要为你娘写一出剧。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写出来。

堃少爷听了,倒是笑了,说,怎会不记得,那天还得多亏你赏我一碗饭吃。后来我知道,你为请我吃这碗下栏饭,罚了跪。

阿响也笑笑说,你终究是个少爷。

堃少爷便问,如今你在做什么?

阿响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厨子了。

堃少爷眼睛亮一亮,说,这可好了。慧姑就是好手艺,都传给了你。你娘一走,再冇人做素扎蹄给我们吃了。

阿响说,家里的厨子们呢?

堃少爷叹口气,说,他们几时将小孩子当回事过。你知道,利先专庖蛇羹的,阿爸丢了烟草专卖的差事。三娘就常把他借出去,借来借去,就成人家的了。来婶到底跟他一起走了,都说一物降一物。可家里的素斋也就没人做。莫大厨辞了,如今在一个英国银行俱乐部。只留了一个冯瑞,跟去了香港,忙活一大家子。

阿响叹一口气,你这一回来,也没人给你做饭了。

堃少爷哈哈大笑,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不老来这羊肉馆子呢。

两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转眼两个多时辰竟然也就过去了。直喝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汤锅也冷了,汤面上积了一层厚白的羊脂。堃少爷说话大起了舌头。店老板说,少爷,我们要打烊啦。

锡堃抬起手,整个人却忽然趴到了桌上去。阿响要跟老板结账。老板摆摆手,说,不打紧,堃少爷跟我们,都是一月一结。呢位客,只是我今天腾不开手,要劳您送他回去了。

阿响就将锡堃搀扶起来,麻烦老板叫人力车。这时,堃少爷却推开他,说要走回去。

老板说,我可是送过。从咱们这走到太史第,道不近啊。

阿响说,没事。他想走,就走回去吧。车依家怕都冇了。

老板说,好,您记着,要走龙溪首约的边门进去,有人应。如今同德里的正门和大门,都不开了。

他们两个出了门,老板遥遥地喊,七少爷,您今日曲儿可没唱上一句,我也给您记上账啊。

两个人走在路上,锡堃的高大身量,压得阿响有些气喘。其实路是有些看不清的,身旁全是密实的黑,能闻见河涌里传来湿漉漉的泥腥味。阿响只管撑着力气,往前走。

这时,忽然有阵夜风吹过来,凉得阿响顿时一个激灵。堃少爷嘴里嘟囔了一下,竟然摇摇晃晃地也站直了,一个过门儿,张口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先是唱得很含混,怕是夜风击打得人也清醒了,声音竟激越,字正腔圆。底子是沉厚的,已非阿响印象中的童音了。

伤心泪,洒不了前尘影事;

心头嗰种滋味,

唯有自己知。

一弯新月,

未许人有团圆意;

音沉信杳,独乱情志。

阿响抬起头,看天上只是一片霾,隐隐地透着一丝光。也太静了,在这暗夜里头,堃少爷的声音,无端地凄厉起来,将这安静碎成了七零八落。

终于走到了巷口,有了路灯。阿响见锡堃回过头来,已经唱得满眼是泪。人却是微笑的,嘴角上扬,由衷而天真的笑。这时他一个踉跄,阿响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阿响敲开了太史第的边门。

应门的是个老人,忙将锡堃接了过来,一面说,唉,又喝成这样。后生仔,唔该你送佢反来啊。

阿响望一望老人,脱口道,旻伯。

老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只茫然。

阿响说,旻伯,我是响仔啊。

老人迟钝了一下,眼睛却渐渐亮了,恍然道,响仔!慧姑嘅仔。

老管家旻伯,将阿响迎进来。

他在前头提着灯笼,边走边说,正院和前厅都封上了,只空了后厢。依家我这“老而不”,就和七少爷做伴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