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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91)

作者:葛亮

辗转了一夜,阿响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便起了身。

走到宅院里,果然落英枯叶委地。一丛竹子不知几时给风刮倒了,露出了黑漆漆的根。上头大抱的枝叶搭在凉亭上,沾了夜露,一滴聚在叶尖上,正落在他领子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走到了一处月门,看见了两旁镌着云石的联对:“地分一角双松圃,诗学三家独漉堂”。忆起是百二兰斋。这月门,印象中原本是极阔大堂皇的,怎么如今却低矮了不少。呆立半晌,才顿悟是自己长大了。

他走进去,见已经站定个人,一袭白衫,背对着他。

园子里原先遍植兰草,奇珍异卉,如今也已一片荒芜。满目萧瑟,春意弗见。

背影长身玉立,被晨风吹得衣袂翩然,在这荒芜背景上,莫名有了萧条的好看。

这人回过头来,是堃少爷,大约醒了酒,身形竟格外挺拔了。不同昨日,没戴眼镜,脸上竟有清肃之气。他对阿响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见他口中念念,却无声。先是俯首、沉吟,继而回顾,一手抚衣襟,似风拂过,两步而前,如凭栏张望,足步略浮略定。许久后,举扇低眉。

他这才停下,开口问,阿响,你说,我方才是在做什么?

这一番,自然是戏台功架。阿响想一想,说,我看是在,等人?

锡堃脸上一喜,拍巴掌道,有你这句话,戏算成了。我和薛先生说,这出戏,一半是意会,一半才靠言传。你看着。

锡堃这才唱道:正低徊一阵风惊竹,疑是故人相候,你怎知我倚栏杆,长为你望眼悠悠……

一边仍是方才作科,行云流水。真如竹影拂动,人临其境。看他声情并茂,阿响也被感染。这时,确有风吹过来,吹得满地的枯叶簌簌作响。园里的苍凉景致,一时间恰如其分。

锡堃望那叶子被席卷着,在地上滚动,直滚到了他的脚背上,不由停住。他说,当年,梅博士就是在这院子里,唱了《刺虎》。唱完了,宛姐又票了一出《游园》,那时候这兰斋,真是姹紫嫣红开遍。如今她又回了法兰西。倒我一个人,对着断瓦残垣了。

阿响便问,五小姐走了,那农场呢?

堃少爷说,荒了吧。只留下了两个管工。去年的荔枝没有采收,养的意大利蜂,给日本人打散了。香橙、夏茅也不挂果。阿爸去香港前,用牙牌算了一卦,我还记得卦辞:“松柏经霜雪,岁寒凛冽生。月明风正高,农田可问耕。”

说完这句,堃少爷眼神直愣愣地,忽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大声道,我说怎么无精打采,我可真饿了,昨天酒肉穿肠,吐了一个干净!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可把阿响给逗笑了。他说,你等着,我下厨给你做顿好的。

说是要做顿好的。可一到了后厨,阿响才醒觉,并无许多可施展的余地。

先前看厨房里的物什,已知平日里这爷俩如何将就。他看到灶台上已皱了皮的萝卜,墙角里有颗不知何时用剩的冬笋。屋檐底下,吊着旧年的腊肠和两条风鱼。放得久了,经过了湿霉天,长了一层的白毛。他叹一口气,心里也已有了主意。

看着桌上新煎出的萝卜糕,旻伯和锡堃都有些惊奇。尝一口,堃少爷这才说,哪来这么香的鲮鱼味道?阿响说,可不就是檐子上的。拾掇干净,煎了半日,拣骨留茸,耽误了些工夫,才掺米粉上笼蒸。

旻伯也说,啧啧,这赶上当年老爷的“私伙”糕了。

喝了一口粥,锡堃眼睛亮了,又品一品道,真甜。用勺子舀一舀,看到里面的冬笋片。想一想,却慢慢搁下碗,说,上次给我煮这暖粥的,还是大嫂。

旻伯在旁看一眼,轻轻说,少爷……

堃少爷索性将筷子一掷,恨恨道,千不提万不提!这么好的人,就算离了太史第,说没有,就当没有了吗?

桌上的人,便沉默了。半晌,旻伯终于开口说,人各有命,你找了这么久,也是对得起允少爷了。

吃完了,阿响正收拾着,堃少爷说,响,你别住客栈了,搬过来吧。太史第如今别的没有,就是屋多。咱们也好做个伴。

旻伯微笑,是啊。响仔,我们少爷有私心,想吃你做的饭。

阿响在心里头动一动,说,我先住外头吧。少爷想吃,我每天来做。

阿响回到玉泰记,问掌柜的可有人找。回说没有。只是有人将半个月的房钱都结了。

他想,这音姑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说的事情,到底几时能办好呢。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不踏实,就叫了人力车,自己去了枣子巷。他特意在那棵大榕树下,提前下了车,慢慢走到七号。红砖楼房,院门是紧闭着,许久也并没有人出入。他揣摩了一下朝向,就转到楼房的西边去,看那扇大窗户。窗帘依旧是拉着,但里头能看见,盈盈地透出些灯光。有些许人影浮动。他望了一会儿,就稍稍安下了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