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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83)

作者:葛亮

云重也望着外头,一言不发。待似乎已经望不到所有的东西,她才开口说,好大的雾啊,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有汽笛声响起,先是辽然悠长的。汽笛声越来越近,就看到一艘轮船慢慢驶过,是一艘货轮。因这庞然巨物,海面便也波动了一些。人们就纷纷伸出头去望。云重问,响哥,这船是要开到哪里去呢。

阿响想一想,说,大概是要去南洋。

云重看了一会儿,说,嗯,阿爷教我,红烟囱的渣甸、蓝烟囱的太古,都是往欧洲去。

阿响笑一笑,说,你阿爷好见识。

云重说,我没坐过轮船,可是我们益顺隆的彩瓷,都是用轮船运出海去的。我小时候,每日天蒙蒙亮,就跟我阿爷去渡口,看工人把瓷器装在竹箩里,从小涌用桨橹摇到省港轮船,再从环珠码头向北转到西濠口对岸的金花庙渡口。阿爷指着港轮说,接下可就指望着它了。这些轮船将我们的广彩转运到港澳,环珠桥码头出龙珠桥,过凤安桥到珠江,英国商船的货仓就设在白砚壳,等着我们呢。

阿响说,这些你都记得很清楚。

云重就说,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怎么会记不清楚呢?

阿响就想,云重这是要回家了。这样想着,心里蓦然有些伤感。他眼里的黯然,被云重捕捉到了。云重说,响哥,昨天七叔教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阿响拗她不过,终于唱了一遍。兴许是外面的海风,吹得烈了。他觉得自己唱得有些跑调。云重静静地听完,只说,我还给你一首:“伍家塘畔系瓷乡,龙船岗头艺人居。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这,是极其甜美的少女声音。歌声悠然,在并不大的船舱里回荡,氤氲不去。船里方才还有些嘈嘈切切的人声,这时都停下来,静静地听她唱。可唱到了后来,不知为何有些苍凉了。这苍凉的吟唱,让阿响想起了许多年前,叫青湘的女人,在荔枝树下唱一出《贵妃醉酒》。他屏息听着,望着这女孩的侧脸,瓷白的挺秀的额头。他又想起了云重一个人演出的西洋剧。他想,这个阿云,究竟有多少种声音呢。

唱完了,云重又恢复了安静。但阿响回忆起了许多事,包括那个太史第的新年,廿三谢灶日,伶俐的小女仔,接过他手中的福袋。她应该都不记得了。

他不禁轻轻摇一摇头,似要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问云重,饿了吧?

他拿出两块月饼,递给阿云一块,自己一块。

咬下一口去。他还是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一面吃,同时伸出手,仔细地接住掉下来的饼皮,极其珍惜。与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吃到时,如出一辙。但此时,这块月饼,出自他自己的手。

他问云重,好吃吗?

云重默然点了点头,然后笑笑,看着他说,长这么大,从未在清明时吃过月饼。

她说,往年这时,我们全家拜山去看阿爷。

她问阿响要了一块月饼,放在船舷上,说,我阿爷,一直到老,都爱吃甜食,吃得牙只剩下了五颗。别的不挑拣。可月饼,只吃得月阁的。

她站起身来,索性将身体伸出了船舱,在猎猎的风里头。她将那月饼掰碎了,一点点地掷到海里头。刚掷下去,便被波涛吞没了。可掷了几下,竟然引来了几只越冬的海鸟。大约也是饿极了,扑扇着翅膀,要与她抢月饼,啄她的手。云重发了狠似的,就不给它们,一边使劲挥舞胳膊驱赶那些海鸟。

阿响连忙将她拉进来,看她虎口上,被啄得殷紫的一道伤口,正汩汩地流出血来。

阿响用手巾帮她包扎起来,叹口气说,几只雀仔罢了,这又是何苦。

云重看他一眼,将手抽回来,说,这是给我阿爷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抽泣了起来。哭着哭着,索性伏在阿响的肩头上。

这女孩,身体剧烈而无声地抖动,带着阿响的身体也颤抖起来。他感到滚热的水滴,透过衣服,流到了他的肩头。又在初春的清寒中冷却,渗入他的皮肤里了。

到达广州的黄昏,天下起微雨。

火车站,有个中年男人,径直向他们走来。

阿响并不认识他,一时警惕,本能地将云重护在身后。倒是云重迎了上去,叫他郑叔。原来是益顺隆的管事先生。

阿响四望,并没有看到音姑姑夫妇。郑叔就说,阿音被事情牵绊住了,叫我送你先去休息。

就叫了人力车。阿响看一路上,已不是印象中的广州。或许隔开了许多年,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商铺多半也闭门不开,是百业萧条的样子。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看到焚烧后废墟的遗迹。只觉得地方眼熟,想了又想,原来是一家戏院。他跟着七少爷去看过戏,至于是什么戏码,究竟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是极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