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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84)

作者:葛亮

郑叔看他一眼,神色凝重,并没有多的话。到了一处客栈,停下来。郑叔送他下了车,说,这里是包了晚饭的,你吃点先将息着。明天下午三点,过来接你。

阿响提着行李,站在客栈门口,门楣上挂着匾,上头是“玉泰记”三个字。大约给风雨蚀的,“玉”字的一点已经看不清了,成了个“王”。阿响刚转过身,忽然听到云重喊他,就回过头来。

在细密的雨里头,云重遥遥地喊,响哥,转头带你去看我们家的瓷庄啊。

五举山伯,交给我这一帧小画。是真的很小,大概只有成年男人巴掌的尺寸。画上,画了一个清瘦的青年。面目严肃,有温厚的双眼。

这幅画画在一种特殊泛黄的卡纸上,我并未见过。纸纹粗疏,略灰,甚至看到未除净的草茎的痕迹。或者可说是素描,但运笔稚拙,应是未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是,笔触间有一种自信,强调了画中人五官的特征,造就了另一种惊人的真实。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并非是字,而是一枚图案,是一朵轻盈的流云。

画中人,是年轻的荣师傅。我将画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个日期。再看,这么小的一张画,竟然有装裱过的痕迹。山伯说,师父今天上午拆下来,叫我给你送过来,说你或许用得着。

裹在画外面的,是一张报纸,《民声日报》,报头是彭东原所题。这是日伪时期广州的报纸。头版标题赫然,“断绝安南援蒋物资,陆军西原少将任委员长,华南派舰队一部驶海防”。山伯示意我将报纸翻过来,于是,我看到了“司徒央”这个名字。

民国二十九年春,益顺隆瓷庄老板夫妇通共被捕的事情,是整个广州城最大的新闻之一。这间瓷庄关闭了许久,但日本人出其不意地搜查,库房的密室里缴获了大量的枪械,而在已经废弃的瓷窑里发现了配制中的弹药。

密室中,同时间发现了不少破碎的瓷片,上面绘制的图案,精美绝伦,非出于凡俗之手。“维持会”着清秘阁验看后,竟然皆是仿制于御窑上品。

我问山伯,所以,荣师傅回广州时,这些已经都发生了,是吗?

山伯说,是的,司徒在清明前一天行刑。这份报纸,当时就摆在师父客栈房间的桌子上。

⊙过身:粤语,去世。

柒故人相候

春堂四面蒹葭水,吹作秋霜一鬓丝。识透江湖风味恶,更从何处着相思。

君情一往深如水,惯听秋风忆故人。满纸潇湘云水气,不缘风露已销魂。

——黄景棠《蒹葭水》

阿响在广州,再未见过云重。

数年后,当他们再次相遇。他想问她的,并不是她去了哪里,而是是否等到了那个人。

那天,阿响究竟有些不放心,辗转到了午后,禁不住还是走出门去。沿着漱珠涌往南走,看着河水,不见了往年艇仔聚散的景致。广州河南没有车水马龙,这艇便是车与马,承载日常生计。如今没了,河水依然流淌,倒是显出了消沉来。

好在街面上,还有人,但也不多。经过漱珠桥往环珠桥的一段,阿响便一路打听着,往南走。他记得阿云说,一过环珠桥,转右百来米,就是益顺隆的彩瓷作坊。经过了这些年,如今河南的地形究竟变了些。他一时走岔了,错过了庄巷,出了陈家厅,才看出南辕北辙。他问一个卖烟的阿伯。阿伯说,庄巷,快别去了,那里都是日本人的岗哨。

待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他,后生仔,外地来的,有良民证吗?

阿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广府话,已有了粤西口音。想一想,时间不早了,究竟要赶回客栈去。

回到了玉泰记,却看有一辆人力车已经等在了门口。车夫和他对视一眼。他认出来,竟然是在火车站接他的那个。他让车夫稍等,说上楼去拿一些东西。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好,你快啲。

阿响上楼,带上准备好的荷叶包。到门口,车夫也不言语,歪一歪脑袋。待他上车,埋下头就拉起车开动,健步如飞。可阿响见他并不走大路,却专拣横街窄巷走。七拐八绕的,又仿佛驾轻就熟。到了一处巷口,远远看见了几个日本兵,跟前有个人跪着,身旁东西散了一地。好像是个货郎,不知怎么就冲撞了。那日本人抬起腿,将马靴蹬在那人脸上,嘴里叽里呱啦的。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到底还是望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掉转了车头,又重往巷子深处疾走去。

就这样,阿响觉得这车夫,将广州的巷陌走成了迷宫。他想,当年他年纪尚小,记得的广州,到处都是大路朝天。其实原来竟有这么多曲曲折折,又彼此相通的小巷。细密得,好像当年吉叔教给他的人体经络,无处不在,流淌奔流着人的血与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