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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82)

作者:葛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重伸出手小指,说,我们要盖个印。

这本是孩子气的,不知为什么,阿响放下了画架,很郑重地伸出手指,和云重勾了勾。然而,在他碰到了云重的手指,那冰凉的指尖,还是让他心里猛然悸动了一下。猝不及防。

他很快地抽回了手,低下头,默然地向山下走去。这时,他看着阿云的背影,手指上却有了一丝暖意。这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地蔓延,他觉得全身也暖和起来了。

清明前,有了消息。

广州没有人来,来的是一封信。写信的人,是音姑姑。

信中说,因家里出了些变故,不能来接云重,问能否请人将她送回来。信里还提到一件事,说慧生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叶七沉吟了一下,说,那就让阿响走一趟。

慧生猛回过头,不相信似的看着他。

叶七说,你要找的人,别人去你信得过?还是这人能信得过别人?

慧生硬铮铮地说,我们娘俩自打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非要一个人去,那也是我。

叶七不禁冷冷笑一声,你去?你以为你出了事,这孩子能脱得了干系。

慧生咬一咬唇。

叶七的语气缓和下来,说,响仔十岁来了这里。长成大小伙子了,你还能记得他八年前的模样?如今出了师,袁仰三的徒弟再不济,也不能窝在小小的安铺。

慧生扁一扁嘴,说,这事我们说得不算,还是得问孩子的主意。

叶七将那信,给阿响看了。

长久沉默后,阿响说,我去。

慧生怔怔看着他,半晌,忽然哭了出来。她一把抱住阿响,不管不顾地哭。哭够了,阿响说,阿妈,我记住了。把阿云送回去。见到了少奶奶,我就回来。

叶七在旁不声不响,这时才开口道,你到了广州,打听事情,少不了要落脚。明日去茶楼,央袁仰三给你写封荐信。我这里还有一封。你带着信,去找个人。

阿响回过头,看他,问,我带着袁师父的信,找你的人?

叶七点点头。阿响从这男人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这些年,这个被自己称作师父的人,不见喜乐。说什么做什么,一字一句,都是斩钉截铁。他便不再问。

叶七说,我再教你一样,你就满师了。

这一夜,叶七在后厨架起一口大锅。

那锅阿响未见过,生铁,沉厚。外头有锈迹,里头也有。叶七用木贼草泡了水,里外打磨。那口锅渐渐出现了金属的光泽,是一口好锅。

叶七问,我教你的,记住了?

阿响点点头。叶七问,那你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阿响望见堂屋里头。三个女人围坐,默默给老莲子剥皮,用竹签去心。都不说话,但那经年的莲子,清苦的香气,却从堂屋漫溢开来。一点点地,击打了他的鼻腔。

他想一想,说,去莲心吧。挑出了莲心,就不再苦了。

叶七摇一摇头,去了莲心,少了苦头。它还是一颗不服气的硬莲子。

叶七叹一口气,说,至重要的,还是一个“熬”字。

阿响定定地看着师父。看他执起一颗莲子,对着光,说,这些年,就是一个“熬”字。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自然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这一晚,叶七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手把手教阿响炒莲蓉。他说,当年我师父教我炒,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叶七把着他的手,手底下都是火候和分寸。师父的手大,手心生满老茧,糙而暖。阿响见这一口大锅,像是小艇,木铲像是船桨。就这样划啊划啊。眼见着,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他不禁望了望自己的师父。师父脸上无表情,眼里却渐渐有光。忽然间,他听到一把沉厚的声音,唱:“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未曾听师父唱过歌。师父的歌声并不清冷,是温厚的,还有些哑。一边炒,一边让他跟着唱。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多了,就记在了心里。锅里头,渐渐荡漾起了丰熟的香,在整间房间里漫溢开来。堂屋里的女人停下手,看着这爷俩。叶师父问,都学会了?

阿响点点头。师父说,嗯,学会了。往后,唱给你的徒弟听。

阿响坐在船上,怀里是一只布包,似乎还有余温。那里头是两种月饼,一种是玉兔丹桂,一种鱼戏莲叶。双蓉的那种,上面都盖了一个大红点。

他往外头望出去,已经看不到安铺,连文笔塔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虞山的轮廓,朦胧而峭拔。此时,北部湾的海是出奇地静的,但还是能感受到身下的波涛的起伏。他想,上一次在海上,已经是许多年前了。